平凡的世界

卷一 11-15 章

2025-10-21 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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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在少安很小的时候,他们家还住在田家圪 他二爸现在住的地方。他们家离润叶家很近。那时候,田福堂的家境虽说比他们家强得多,但还没有发达起来。福堂叔和他爸在旧社会都给富人家揽过工,因此解放初两家人的关系还相当亲密。母亲那时候常带着他和姐姐兰花到田大婶家串门。润叶比他小一岁,两个人正能玩在一起。渐渐地,他们就相好得谁也离不开谁了。少安早上一起来,就哭着要到润叶家去。润叶晚上又哭着要到他们家来睡,田大婶就只好把她送过来,两个孩子常常在被窝里打闹半天也不安息。要是谁家吃一顿好饭,大人也总要给另一家的娃娃端上一碗,或者就干脆叫到自己家里来吃。他两个不论谁过生日,他妈或田大婶总要给他们把一圈白线用红颜料染好,挂在他们的脖子里——这是“锁线”,保佑孩子无灾无病,长命百岁…… 后来,他们长大了一点,家里和院子里已经没什么意思,就开始溜出家门,到广阔天地里玩去了。春天,当桃杏花盛开,柳树抽出绿丝的时候,他们还穿着破烂的开裆棉裤,到阳土坡上刨刨发芽的“蛮蛮草”根,这草根嚼在嘴里又麻又辣——这是在一个漫长的冬天之后,尝到的第一口春天的鲜物。夏天,一入三伏,他们和村里的其他娃娃就脱得一丝不挂,男娃娃,女娃娃,成天泡在东拉河里,耍水,互相打闹着给光身子上糊泥巴。一个夏天过去,都晒得黑不溜秋。秋天,是黄土高原的黄金季节。他们一群孩子就在野外寻找一切可以吃的东西,常常把肚皮撑得回家连饭也不好好吃,在这个季节反而都消瘦下来。冬天,刀子一般严厉的寒风把他们从野外赶回来,只好一整天闷在家里玩。只是在天气暖和的日子里,他才和润叶一块从东拉河的冰上走过去,在金家湾那边的村子里,寻找各种各样的破瓷器片。金家湾过去有钱人家多,打碎的瓷器往往又细又好看,上面还釉着许多美妙的花纹。冬天茂密的柴草衰败下来,这些玩艺儿很容易搜寻到。他们把这些宝贝拣回来,分别放在他们家院子供奉土神爷的墙窑里。唉,在这穷困的农村,孩子们有什么玩具呢?那个年纪里,这些东西就是他和润叶拥有的最宝贵的财产了…… 一年年过去,他们家越来越穷了。可福堂叔的光景一年比一年强。润叶穿起了漂亮的花衣裳,可他的衣服却一年比一年穿得破烂。但他们仍然像以前一样,在一块亲密地厮混着玩耍。 在他六岁那年,有一天,父亲给他揳起一把小镢头,又给他盘了一根小绳,说:“少安,你也大了,应该出去干点活了。跟爸砍柴去吧!” “不!我不去!我要和润叶一块玩!”他抗议说。 “润叶是女娃娃,你是男娃娃。男娃娃就要到山里学干活。男娃娃怎么能老呆在家里呢?再说,咱这穷家薄业,就爸爸一个人拉扯着你们,没个帮手不行啊!” 他沉默不语了。他知道父亲说得对。他早朦胧地感到这一天要来的,现在终于到来了。 就这样,他那虽然贫穷但充满无限欢乐的日月过去了。他从此便开始了一个农村孩子的第一堂主课——劳动。 他先是跟着父亲,随后便和村里同龄的男孩子一块相跟着出山砍柴。每天一回,每回一小捆。他甚至学着像大人一样,用草绳把柴禾套腰一捆,又齐整又好看。母亲舍不得烧他砍回来的柴,就把这些可爱的小柴捆另外垛在院子里。时间长了,竟然垛起了规模不小的一垛。来他们家串门的村里人,都指着这一垛柴,对他父母夸赞说:“哈呀,这娃娃将来是个好受苦人!”城里人夸孩子夸学习,乡里人夸孩子夸劳动。他父母亲为此而很骄傲,他也在自己幼小的心灵里,第一次感受到了劳动给人带来的荣耀。 但是,每天砍柴回来,他饿得要命,家里又顿顿是稀饭,没一点像样的干粮。他喝上几碗稀汤,就愁眉苦脸地从窑里出来了。他知道他即使又哭又闹,家里也没有办法。再说,每顿饭母亲都已经在稀汤里给他捋一碗稠的了。 每当他来到院子里的时候,就看见润叶在他家的土墙外面招手叫他。 他撒腿跑过去,润叶就把从自己家里偷出来的玉米面馍,给他手里塞一个。他贪婪地啃着,感激地望着这个和他一起耍大的伙伴。她穿一身干干净净的花衣裳,头发也再不是乱蓬蓬的了,梳起了两根黑亮亮的羊角辫。 在他八岁那年,正是一九六〇年最困难的时期。他们家本来就已经吃了上顿没下顿,他二爸又从山西跑回来,麻缠父亲给他娶媳妇。父亲借下一河滩账债娶过了二妈,并且连住的地方也让给二爸家了。他们家只好从田家圪 搬出来,在金家湾金俊海家借了一孔窑洞。 这时候,润叶在村里上了学。她并且跑到金家湾来,让他也去上学。少安这时才明白,他如果继续去砍柴,就要一辈子在山里劳动了。 于是,他便开始和父母亲闹着要去读书。润叶在旁边哭着给他帮腔。父母亲怎么都乖哄不下他,后来只好同意了。父亲对他说:“我不是不愿供你上学。我以前在那样的年头,都供你二爸到山西去念书。可是,供来供去,还不是回来了?咱祖坟里没埋进去当先生的福气!再说,咱家光景已经过不下去,你不念书,还总能给爸爸帮点忙……不过,既然你上了学,那就要好好学习哩……” 他于是就怀着欢乐而又沉重的心情,进了双水村小学。他和润叶一个班,并且坐一张课桌。 在双水村四年的日子里,他年年都在班上考第一名,但也是全校穿戴最破烂的一个。有时候,家里饭不够吃,他就饿着肚子来到学校。润叶几乎每天都要从自己家里给他拿干粮吃。农村的孩子调皮捣蛋,看他两个相好,就胡说润叶是他的“媳妇”。润叶气得直哭鼻子。她以后从家里拿来吃的,也不敢明给他,等同学们下课出了教室,才偷偷塞在他的课桌里。他也是偷偷拿着这干粮,跑到金家祖坟那里去吃…… 记得十一岁那年,他和润叶已经在村里的小学上到了四年级。有一次,同学们在校院里玩“找朋友”的游戏。 他不敢到人圈里去,因为他屁股后面的补钉又绽开了,肉都露在了外面。他看别人玩,自己脊背紧贴着教室墙,连动也不就动。有一个男孩子大概早发现他裤子破了,这时就串通几个人一扑上来,把他拉在了人圈里。所有的男娃娃都指着他的屁股蛋“噢”一声喊叫起来,并且起哄唱起了那首农村的儿歌:烂裤裤,没媳妇,尻子里吊个水鸪鸪……女娃娃们都已经到了懂得害羞的年龄,红着脸四散跑了。 他又难受又委屈。下午放学后,也没回家去。他一个人转到金家祖坟后面的一个土圪 里,睡在地上哭了一鼻子。土圪 上面就是高高的神仙山。他想起了老人们常说的那个下凡的仙女;也想起了那个痛哭而死的男人——那男人的眼泪就流成了脚下的哭咽河。哭咽河,哭咽河,男人的眼泪流成的河…… 他突然听见润叶轻轻地喊他。他慌忙坐起来,臊得满脸通红。润叶站在他旁边,说:“我回家里拿了针线,让我给你把补钉缝一缝……” “你不会做针钱!”他不愿让润叶缝那块补钉——因为那是个丢人地方。 “我学会做针线了,让我试一下!”润叶说着便蹲在他身边,硬掀转他的身子,便笨拙地给他缝起来了。 那时润叶才十岁,说不上会做针线,只是胡串了几针,让原来的补钉能遮住羞丑。她的针不时扎在他的屁股蛋上,疼得他直叫唤。她在后面笑个不停。勉强缝完后,她让他站起来走一走。 他刚站起来走了几步,就听见后面“嘶”的一声——又破了! 润叶捂住嘴,笑得前伏后仰,说:“没顶事!让我再缝!”他赶忙说:“算了!我回去叫我妈缝……” 小学生活随着童年的逝去而结束了。一九六四年,他和润叶双双考上了石圪节高小。他在全公社的考生中,名列第一。全村人都说他是个念书的好材料。他父亲也很高兴,就让他去了。石圪节离双水村近,可以每天和同村的学生相跟着回家吃饭,花费并不大。那两年,他就像后来的少平和现在的兰香一样,每天下午回家,第二天早上天不明就起身,带一顿干粮,和其他娃娃摸黑赶到石圪节。润叶家里光景好,已经上了学校的大灶,除过星期六,大部分都在学校住宿,不天天受罪跑路了。他们仍然是一个班,还是同桌。他学习好,常给润叶帮助。如果考试的时候,润叶不会,他还偷偷给她看自己的答卷。要是哪个男同学敢欺负润叶,他就不怕别人瞎说他和润叶的长长短短,站出来护着润叶。一次,一个男同学在操场上故意把篮球往润叶身上扔,他过去把那家伙打得鼻子口里直淌血,让老师把他狠狠训了一顿…… 但是当他上完两年高小,却再不能去县城上中学了。那时石圪节还没有中学,要上初中就得到县城去。到那里去上学,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说,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再不能跑回家吃饭了,要月月交硬正粮食,还要买菜票,更不要说其它花费也大多了。而同时,弟弟少平也在村里上了学。他父亲再也供不起他了。他已经十三岁,不用父亲说,自己也知道不能去城里读书了。他对父亲说:“爸爸,我回来劳动呀。我已经上到了高小,这也不容易了,多少算有了点文化。就是以后在村里劳动,也不睁眼睛受罪了。我回来,咱们两个人劳动,一定要把少平和兰香的书供成。只要他两个有本事,能考到哪里,咱们就把他们供到哪里。哪怕他们出国留洋。咱们也挣命供他们吧!他们念成了,和我念成一样。不过,爸爸,我只是想进一回初中的考场;我要给村里村外的人证明,我不上中学,不是因为我考不上!” 他父亲在他面前抱住头痛哭流涕。他第一次看见刚强的父亲在他面前流泪。他自己也哭了。是的,他将要和学校的大门永远地告别了。他多么不情愿啊!他理解父亲的痛苦——爸爸也不愿意断送他的前程…… 就这样,他参加了全县升初中的统一考试。在全县几千名考生中,他名列第三被录取了。他的学生生涯随着这张录取通知书的到来,也就完全终结了!尽管润叶跑到他家来,又像他上小学时一样,哭着让他到城里去报名。但这回用不着父母亲给她解释,他自己就像一个成熟的大人那样,给润叶说明他为什么不能再上学了…… 当润叶坐着金俊海的汽车离开村子的时候,他一个人偷偷地躲在公路上面的土圪 里,泪流满面地看着她出了村。别了,我童年的朋友!我们将各走各的路了,我会永远记着我们过去的一切…… 他从此便心平气静地开始了自己的农民生涯,并且决心要在双水村做一个出众的庄稼人。 后来,由于他的精明强悍和可怕的吃苦精神,在十八岁那年,一队的社员就一致推选他当了队长。这多年里,他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队里和家里的事上。 在这期间,润叶回村来的时候少了。但不论是她上中学的那些年,还是后来当了教师,只要她回村来,都要给他祖母拿着吃的,到他家里来看望他们。往日友谊的暖流依然在他们心间涓涓流淌。每次见面,他俩总要在一块说许多话。她给他说城里的各种事,他给她说乡里的各种事。不管他说什么,她总是非常有兴趣地听他说……不过,一切也都仅此而已了。记得小时候,不光娃娃们,就是有些村里的大人,也开过他们的玩笑,说她是他的“媳妇”。可是,当他真正懂事的时候,就知道这的确是个玩笑。村里人以后也不再开这样的玩笑——甚至忘记他们还曾开过这样的玩笑。总之,谁也不会再记起他们小时候的事了。是的,生活就是这样。在我们都是小孩子的时候,一个人和一个人可能有家庭条件的区别,但孩子们本身的差别并不明显。可一旦长大了,每个人的生活道路会有多大的差别呀,有的甚至是天壤之别! ……少安听他弟少平说润叶让他来一趟城里时,一个人愣在这杏树下,怎么也想不到这究竟是为什么。他和她后来并没有什么交往;而他们两家的交往就更少了。她会有什么事需要他到城里去找她呢? 他想:如果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他可没什么闲功夫去逛一趟县城!家里现在危机四伏,他到现在还对这个局面一筹莫展,他怎么能丢下这么重大的事,而为一件小事胡跑乱窜呢?不,他不会去。尽管这可能伤了润叶的自尊心,但以后见面时,他会给她解释清楚的。润叶向来通情达理,她会原谅他的。 他离开这棵杏树,思想马上又回到他姐夫的事上来。他即兴决定:立刻去找一下金俊武。这老兄脑子里弯弯多,他很想听听金俊武有什么高见。他本来想找他二爸进一步问清情况,但二爸现正在会战工地上,又算是个领导人,他不便出现在那里——等晚上再说吧! 他已经出了院子,从土坡下来了。 他突然停住脚步,脑子里刹那间划过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啊呀!我为什么不到县城找润叶呢?润叶她爸和公社徐主任是好关系,他自己出面给田福堂说他姐夫的事,田福堂会只推不接;要是润叶出面给她爸做工作,她爸说不定会把徐治功说转的。 对了!只要他给润叶提出来,润叶就肯定会帮忙的。也许田福堂会耍个滑头,搪塞一下了事。但话说回来,现在除过这个关系还有点希望外,其它任何办法都是白跑腿!金俊武在这种事上能有什么灵法妙计呢?难道他自己就比金俊武笨吗?不行啊!一个普通老百姓怎么能解决了这么大的问题…… 好,他现在不准备徒劳地瞎忙了。他想他得很快把队里和家里的事安排一下,这两天就走一趟县城。本来,就是润叶不捎话给他,碰到这种事,他也应该想到去找她帮忙——何况现在正好她叫他来,为什么不去呢! 他在自家院子的土坡下,旋即折转身,又返回家来了。他感到身上变得松宽起来。 他进了院子,见少平正给猫蛋和狗蛋摘杏花玩,就问弟弟:“润叶是不是叫我这几天到城里去找她?” 少平看他哥这样颠三倒四又问他这事,就说:“我不是给你说了嘛!润叶姐就是让你这几天到城里去找她……你究竟是去不去?要是你不去,我好给润叶姐回个话!” 少安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对弟弟说:“我去……” 第十二章 田润叶把中午饭从灶上打回来,放在炕头那个土台子炉灶上,先没顾上吃。她搀起一盆热水开始洗脸。 这一天够忙的了!早上,学校安排全校红小兵到城外去学军,而且统一规定学生都要穿黄衣服,男学生拿小马刀,女学生拿红缨枪。她是三年级的班主任,忙着检查学生们的这些“武器”是否齐备,服装是否符合学校要求。接着就带着孩子们在城外走了十几里路,捉了一会“特务”。回来累得睡了一阵,还没来得及洗脸,又是教师的集体政治学习时间,只好跑到会议室听学校革委会主任念了一篇“毛选”。眼下就是这样,一星期不上几天课,大都是教师带着学生,学军,种地,上街搞宣传,把人忙乱得不可开交。 她洗完脸,细心地梳理完头发,才搬了个小凳坐在炉灶前。她望着一碗土豆菜和一个玉米面馍怔怔地出神,还是没有动筷子。学校灶一个月只有二两油和六斤细粮,其余的都是玉米面和高粱米,菜总是白水煮土豆,里面没有几滴油。她忙了,就不回二爸家去,在学校凑合着吃这伙食。 润叶没动筷子,倒不是嫌这饭菜不好——尽管家庭条件优裕,但她从来不是个娇气人。她现在坐在这里发愣,是在想她的心事。 自从去年秋天以来,她二爸家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起先她认不出来这个敦敦实实的青年是谁,但觉得有点面熟。后来她才知道,这是李叔叔家的儿子李向前。向前在中学时比她高两个年级,因此她并不熟悉这个人,当时见了面也只能大约判断像是一个学校的。 向前的父亲也是县革委会的副主任,和她二爸一块共事,到二爸家里来过好些次,她倒认识。向前的母亲听说是县医院的书记,是她二妈的领导,有时也来二妈家串门,她也认识。只是李向前以前从不上她二爸家来。 可是,自从去年秋天以来,他隔几天就来一回。每次来的时候,总要到她窑里来东拉西扯说半天话。他是县贸易经理部的汽车司机,经常跑外面,因此知道许多省城和外省的事,给她说个没完。每次临走时,他都问她在外地捎带买什么东西不?她都说不买。她在心里对这个人已经有点烦。她已听够了他那些沟里上洼里下的不上串话。但她不好意思表示她的反感——他父母亲和她二爸二妈一块共事,而且他妈还是她二妈的领导! 可是,有一天,他来的时候,竟然当着她二妈的面,拿出在省城买来的一件红线衣,对她说:“我碰上这么件衣服,觉得你穿上肯定合适,就给你捎着买来了。这是上海新出的一种线衣。哈呀,你不知道,买的时候,众人都抢,我插了一回队,还和一个人吵了一架,好不容易才买到了手……” 她有点生气了,说:“我不喜欢穿红颜色的衣服!” 李向前手里举着那件来之不易的红线衣,感到十分尴尬。她二妈赶紧圆场说:“啊呀,你这娃娃!人家向前好心买了这衣服,你应该谢谢人家!再说,你怎不爱穿红颜色?你的毛衣不就是红颜色的吗?” 她的脸也成红颜色了。为了不让二妈难堪,她只好问向前:“多少钱?” “钱什么哩……”向前吞吞吐吐地说。 “你受了这么大的麻烦,怎能连钱也不要哩!”她心里感到很不舒服。 “五元……就五元钱!”向前只好说。 “不会是个整数吧?” “零头我忘了……” “你再想一想!” “五元……噢,五元四角六……” 她二妈正要给向前取钱,她已经从自己的衣袋里把钱掏出,给了他。 从此以后,当她发现向前一来她二妈家,她就赶忙找个借口躲开,到学校里去了。 但事情并没有因为她的躲避就完结了。那一天下午,二妈从医院里回来,给了她一张电影票,说是他们医院发的,她晚上要做个手术,不能去了,让她去看。 她问:“什么电影?” “听说是《南征北战》。”她二妈说。 “这电影我以前看过了。”她不太想去。 “听说这是江青让重新拍的,你再去看一看嘛!”她二妈劝她说。 她于是吃完晚饭后,就到街上的电影院去看新拍的《南征北战》。 她进了电影院,找到自己的座位,脸突然“呼”地一阵发烫。她看见李向前正紧挨着她的座位坐着。他早已热情而紧张地站起来,招呼她入座。她没有犹豫,转过身就往外走…… 过了几天,她二妈找她谈了一次,把问题直接了当说明了。她二妈告诉她,向前的母亲托她转告,说向前看上她了,希望她能成为他们家的媳妇。 她二妈劝她说:“你也不小了,在二妈家住了好多年,我和你二爸就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你。你如今在城里参加了工作,婚姻的事我们不操心也不行。你爸好几次给我和你二爸安顿,让我们在城里给你瞅个人家。你二爸忙,顾不了这种事,我就要多操点心。现在向前家主动提出了这事,我倒挺高兴。你李叔叔和向前妈,都是县上有名望的人,家庭条件那就更不用说了。向前的职业也好。你不听人家说,在咱们山区,方向盘一转,给个县长也不换!” 她二妈一将事情说明,润叶就真正陷入到苦恼中去了。说心里话,要让她把自己的一生交给李向前,她坚决不能同意。她反感李向前:浮浅,粗糙,长得又不帅,在外面吃喝得肥肥胖胖,已经不像个青年人的样子了。但她又不能一下子就伤了二妈的面子,因为二妈不是她妈。更何况,她又在人家门上吃了多年饭,人家还给她找了工作…… 她后来只好对她二妈说:“我一直没考虑这种事……” “那你考虑好了再说!你不妨和向前多接触一下,不要老躲他!”她二妈又劝她说。 真的,润叶尽管已经长到了二十二岁,但的确还没有考虑自己的婚姻问题。但现在由于这件事的出现,她才明白地意识到,她已经到了一个微妙的年龄。是的,人一辈子也许谁也不能回避这件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想不到这样一种人所难以逃脱的法则,这样快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一旦她考虑这件事的时候,她的眼前就立即浮现出了孙少安的身影,而且自然得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是的,如果一生非要和一个男人在一块过日子的话,她第一个就想到了少安。她和他在不懂得害羞的年龄就在一块了。他对她来说,就像自己家里的人一样习惯和亲切。她以前当然没有认真想过少安就是她以后的爱人。因为迄今为止,她从根本上还没有考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现在,当生活已经把这问题给她提出来以后,她就非常自然地想到她的男人就应该是孙少安了。 在她这样的年龄,一旦内心真正产生了爱情的骚动,平静的内心世界和有规律的生活就一去不复返了。很快,她无论是走路、吃饭、工作,面前总是站着个孙少安:高挺的身材,黝黑而光洁的脸庞,直直的鼻梁,两条壮实而修长的腿……而且她开始一幕一幕地从小到大回忆他们之间共同经历的一切。这回忆有时使她发笑;有时使她扑在床上痛哭流涕;有时又使她既发笑也流泪……唉,晚上再也不会躺下看两页书就睡着了!她半夜半夜地翻来覆去合不住眼,一次次拉开电灯,又一次次把电灯拉灭。寒冬腊月,她在被窝里却感到发热,将被子蹬在一边,把两条发烫的腿放在外面凉一凉…… 可是,她怎样才能给少安说这事呢?难道这死家伙就从来一点也想不到?唉,他们后来见面也少多了…… 过了一段日子,田润叶才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少安现在是农民,而她已经算是吃一碗公家饭了。 可这又算什么呢?古时候,还有皇帝的女儿看上平民老百姓的哩!她们宁愿为了爱情不享受皇宫的荣华富贵,而跟着所爱的人去受一辈子苦。他们双水村的神仙山,传说就是天上玉皇大帝的女儿,为了人间的爱情而变成的。天上的神仙都可以用死来殉情,何况凡人田润叶只是个小学教师罢了。她想她要是和少安结婚了,干脆就回双水村教书去…… 她白天黑夜想她和少安的事,已经到了神情恍惚,不思饮食的地步,而且对班上的学生也失去了她惯有的耐心,动不动就训他们,工作上也接二连三出差错。因为她二爸的关系,学校领导看来不好批评她,但她自己已经觉得有点不像话了。 她决定马上和少安谈一次。 她不想回村里找少安。村里人都认识,两个人不好多接触;再说少安常出山劳动,也没机会。晚上更不行。农村不像城里,两个男女晚上呆在一块说话,闲言碎语不光双水村,整个石圪节公社都会传得风一股雨一股。 最好是少安到城里来!这里人生,并且男女在一块是惯常的,不会引起别人的飞短流长…… 当她听她弟润生说,少安的弟弟少平也来上高中的时候,她就很快想到让少平给他哥捎个话。于是她就到中学找了一趟少平。她看见少平和他哥长得一模一样,心里对这孩子也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心疼。她看见他穿得破破烂烂,感到非常难过。她想起当年少安上学时,也就穿这样的破衣服。她立刻把自己省下的五十斤粮票都给了少平,还把她这个月剩下的全部工资也给他了…… 现在,田润叶坐在炉灶前,还是没有动筷子。 她不想吃饭。她想着少安。她焦急地等待着他来。已经两天过去了,他还没有来!少平明明给她说,他答应这两天就来。可“这两天”已经过去了,他为什么还不来?少安!少安!她在心里不断地呼叫着他的名字…… 润叶这两天没有回二爸家吃饭去。晚上她也睡在学校的宿舍里。她怕万一少安来了找不见她——她捎话让他直接到学校来找她…… 这两天,她坐在学校的宿舍里,只要门外有脚步声,她的心就一阵狂跳。有两次她听见有人敲门,就赶快迎到门口,原来是她们学校的女老师叫她去参加政治学习,让她败兴极了。 她现在把衣服也换转了,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制服罩衣,看起来朴素多了。她知道少安没有一身像样的衣服,她的衣服要叫他看起来不拘束才行。她还让与她关系要好的一个女老师,把她的两根漂亮的辫子剪成了短帽盖,只用一根绿毛线扎了一绺头发,看起来既朴实又显得成熟了一些,这使她很满意。所有这些精心的准备都是为了那个人——可他现在还迟迟不到! 她伸出手,摸了摸她面前的饭碗。碗在火边烤着,还很烫手。她又摸了摸放在碗筷上面的玉米面馍,已经冰凉了。她想,不吃饭也不行,总得凑合着吃一点。 她刚端起碗,就听见有人敲她的门。她一把将碗撂在炉灶上,也不管闪手撒了一炉灶菜,就跑过去开门。 还没等她把门打开,她妹妹晓霞就咯咯地笑着闯进来了。 润叶心一凉,说:“死女子!像个土匪!” 晓霞毛衣外面披个衫子,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看了看撒了一炉台的土豆块,说:“啊呀,姐,你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了,不回家吃饭,在这里赌气吃这种烂菜?” 润叶拿过扫帚,把倒在炉台上的土豆块扫在铁簸箕里,说:“这几天学校事多,我不得回去。家里没什么事吧?” “你不记得了?今天是我外爷的生日,六十五大寿,不摆一桌还行?我妈让我来叫你快回去吃饭。幸亏我赶来了,要不你把这碗土豆块早吃光了。快走吧!”晓霞催她说。 润叶想:徐大爷过生日,是个吉庆事,她不回去对老人不尊重。 她只好把自己的门一锁,跟晓霞回她二妈家去了。 第十三章 田福军和他爱人徐爱云正在厨房里忙着炒菜。因为老丈人过生日,福军今天破例亲自下厨房执起了炒瓢。 徐国强老汉就爱云一个女儿,以前福军和爱云又一直在外地工作,这几年回到本县,他们要弥补以前的不足,因此对老人格外体贴。老汉前几年刚退休,接着老伴也病故了,女儿女婿就劝老人搬到了他们家。 老岳父是个老粗干部,识字不多,一旦不工作,闲得很寂寞。他不读书,也不看报,整天没事,就在院子的那个花坛里修修整整。也不正经务什么花,种一点牵牛花和能染指甲的那种小红花。花坛里大部分种的是庄稼。地块虽小,样数倒不少。几棵玉米,几棵红薯和土豆,还栽几棵辣椒和茄子。玉米旁边带着豆角,花坛转边还种了一圈南瓜。一年四季,这花坛里倒也另有一番情趣。夏秋之间,南瓜蔓子扯得满院子都是,绊得人都走不利索,田福军有时下班回来,看见这番景象,都忍不住想笑。 老丈人每年的生日,在田福军家里就是一件大事。老人年纪大了,又很孤单,一家人借此专为他热闹一番,老汉心里也高兴。田福军常忙得顾不上吃饭,更不用说做饭了,平时不是他爱人做,就是他侄女润叶做。但老丈人过生日的菜,他年年都要亲自上手。他过去学着做过几样菜,还比较拿手,另一方面,也表示了他对丈人生日的重视。 他现在腰里束着他爱人的围裙,正忙着拌凉菜。徐爱云在案子上给他备炒菜的材料,看丈夫这模样忍不住抿嘴微笑。 他一边拌菜,一边不时问爱云某种调料搁在什么地方。爱云就转身给他指点,或者干脆停了手中的活,亲自给他拿在跟前。 他俩在厨房忙着,徐国强老汉一个人坐在窑里的热炕头上,一边抽烟斗,一边用一只手悠闲地抚摸着身边的一只老黑猫。这只猫全身皮毛像黑缎子一样光滑,两只金黄的眼睛闪闪发光。它和徐国强形影不离,晚上也在一个被窝里睡。老汉今天过生日,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身上也换了女儿给他新做的衣服,自满地坐在炕头上,一脸的福相。 家里现在只有这三个大人。晓霞到城关小学叫她姐去了。田福军的大儿子晓晨在西北大学上学,已经收假走了。只是一会还要来个客人。这人就是向前他爸李登云。登云过去一直是徐国强的老下级,是老汉一手提拔起来的,因此李主任一直对徐老很尊敬。自从老汉退休后,每年过生日他都要来祝寿。今天上午县常委会完了以后,登云就给田福军说,他今天中午一定到他家里看望老首长。 田福军和李登云过去虽然早就认识,但基本没在一块工作过。登云一直在这县上工作。田福军以前大部分时间都在地委,只是一九七〇年从“牛棚”里出来以后,在另外一个县下放劳动了半年,才分配回本县当了副主任——这算来也快满五年了。他现在是县上的二把手,登云排在他后面。 这四年多来,他和登云的关系有点微妙。在许多问题的看法上,福军和一把手冯世宽有分歧,登云明显地支持世宽。只是由于和他老岳父的关系,才不像世宽和他那样在这些问题上面对面发生冲突。不,登云和他从来没公开红过脸。登云只是用实际行动来支持世宽而反对他。在他来本县任职之前,世宽和登云已经在这个县一块工作好多年,两个人早就是老搭档了。据说在任命他时,世宽还找黄原地区革委会管组织的领导,让组织把李登云排在他前面。只是因为地区不同意才作罢。登云不会不知道这些情况,因此他对世宽感恩戴德——倒好像他田福军来挡了他的路! 田福军在厨房里一边炒菜,脑子不由想着前几天常委会上他和世宽的争吵。为了在全县开展赛诗、赛歌、赛唱革命样板戏的运动,世宽他们竟然决定,要全县每个大队除过自己队搞这“三赛”外,还要抽十个男青年,十个女青年,十个老头和十个老婆集中到公社赛。公社赛完,每个公社再选拔四十个男青年,四十个女青年,四十个老头和四十个老婆到县上来赛。他在会上指出:虽说政治运动不能不搞,但这种搞法太过分了!影响农业学大寨不说,这么多老年人折腾下来,说不定还得抬埋两个人哩!而世宽却反驳他说,这样搞正是为了促进农业学大寨!并且还指责他得了“政治幼稚病”。他当时就笑了。谁得了这种病?是他吗?当然,由于他的反对,是否这样搞,会议最后也没定下来。可会一完,管政工宣传的李登云就完全按冯世宽的意见给各公社布置下去了。他没有办法制止这种荒唐的做法。岂止是这种事哩!目前多少事使他在内心里充满了痛苦!但他是共产党员,而且是一个县的领导人,他也不得不做他反感的许多事!什么叫痛苦啊?这就叫痛苦…… “爱云,你尝这个菜怎样?”田福军拿了一双干净筷子,把炒好的一盘肉丝夹了一点,送到他爱人的嘴边。 徐爱云尝了尝菜,笑了,说:“很好,就是没放盐!” “啊?”田福军赶紧自己也尝了一点,便仰起头哈哈大笑了。他把这盘炒好的肉丝又倒进炒瓢里,说:“做成回锅肉了!” 他把重新又放了盐的肉丝倒进盘子后,爱云从他手里夺过炒瓢,说:“干脆让我来炒!你心不在焉,别一会把‘驱虫剂’也倒进锅里去!” 福军笑了笑,用毛巾擦擦手,就出了厨房。他想:登云大概快来了吧? 他站在院子里,望见城对面的山湾里,一片桃林已经开得如火如霞了。城市上空,袅袅地飘曳着几缕淡蓝色的炊烟。空气湿润润的,充满了河流和土地解冻后的气息。阳光并不很晃眼,温暖地照耀着依然没有绿色的大地。 田福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解开毛衣的钮扣,就慢慢地踱进了自己的窑洞。 进窑后,他在书架里摸出一本《史记》,从折页的地方打开,但又不想读,背抄着手,踱到墙上的那张大开的世界地图前面。 这家里的陈设是知识分子型的。三个大书架,两个是他的——大部分是历史、政治经济学书籍,也有一些中外文学名著。另一架是爱云的医学书籍。 田福军一九四三年十三岁的时候,就上了边区的黄原师范,以后又在黄原高中部毕业,才参加了工作——当时到西北党校秘书科当了秘书。一九五〇年转到黄原行署财经委员会当干事,不久又提拔为专署统计科科长。一九五五年进入中国人民大学学农业统计专业。大学学完后,本来当时的中央农业部要他,但他还是要求回到了黄原地区。在地区,他先后任专署办公室主任、地委农工部长、地委秘书长兼农村政策研究室主任等职。从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〇年之间,他基本上是挨批斗,关牛棚。 由于他的经历,使他养成了看书和爱思考问题的习惯。就是在下乡的时候,他也要背一挂包书。他常想,读书多,想的事多,苦恼自然也就多。还不如像他岳父一样,不读书,不看报,心里不搁多少事;退休以后,再养一只猫,种几棵庄稼……他忍不住笑了:他真正要是那样,恐怕又一天也活不下去了…… 此刻他站在地图前,脑子里突然冒出来几个俄语单词。他在中国人民大学上学时,学过一点俄语,后来再没坚持,也差不多忘光了。但有时在生活中碰上个什么东西,脑子里就不由地冒出了俄语读法——当年念嚷得太多了。他现在看见世界地图上的中国版图,嘴里竟然完整地嘟囔出他当年记得最熟悉的一句话: Китайская Народная Республика является нашей великой родины. (中华人民共和国是我们伟大的祖国。) “哈呀,爱云,你不仅能治病,还有这一手哩!” 门外传来李登云的大嗓门。 田福军赶忙把《史记》放在书架上,从门里迎出来了。他看见李登云手里提一大圆盒包装精致的蛋糕,正把头从厨房门里探进去和爱云说话。 “快进窑里来坐!”他走过去招呼说。 李登云旋即调转身子对他说:“这几年徐老过生日,不都是你亲自上手炒菜吗?今年怎不再露一手呢?” 田福军说:“手艺退步了,爱云把权夺了!” 他两个说笑着进了吃饭的边窑。福军给登云递上一支“牡丹”烟,又开始给他沏茶。 这时候,徐国强大概也听见了李登云的声音,就过这边窑里来了,那只大黑猫亦步亦趋地紧撵在他身后。 李登云见徐国强进来,慌忙站起来,握住老汉的手,热情地问候道:“你老最近身体还好?” “还好!还好!”徐国强点着头,“不过,也不行了,腰腿有点毛病,行走不太方便。岁数不饶人啊!” “好好叫爱云给你看一看!”登云关切地说。 “医生治不了家里人的病……你喝茶!”徐国强坐在椅子上,指着旁边的那盒点心说:“你来我就高兴了,还常带什么礼物哩!” “你看你老说的!你老栽培了我大半辈子,我常忙得顾不上来看望你老。你老过生日,我表示自己的一点心意嘛!这蛋糕是我专门吩咐向前从省城里买的,名字就叫个‘生日蛋糕’。听说外国人过生日就兴吃这东西,还在上面点蜡哩……” 因为晓霞和润叶还没回来,因此徐爱云先没上菜,窑里这三个人就坐下喝茶拉话。 “最近又忙什么哩?”徐国强没话寻话地问李登云。 “哈呀……忙得往医院里跑呢!这几天牙关子又肿了,疼得人心神不安!”李登云因为和田福军的关系,不愿谈什么工作,就给老汉说他的牙疼病。 “人常说,牙疼不算病,疼起来要人的命!”徐国强马上接住话碴。反正他没什么专门的话题,拉什么话都行。 为了证实徐老说的对,李登云马上“嘘”地倒吸了一口气,用手掌在腮帮子上按了按。 这时候,听见晓霞和润叶说笑着回来了。爱云喊她们两个帮忙往窑里端菜。 三个女人忙得进进出出,不一会桌上的酒菜都齐备了。 于是,田福军一家和李登云坐下来——为庆祝徐国强老汉六十五大寿的宴会就算开始了。 李登云先端起酒杯站起来,说:“本来我牙疼,不能喝酒。但今天是徐老六十五大寿,我心里高兴,为了徐老的健康长寿,咱们干一杯!” 田福军一家人都站起来,男的白酒,女的红酒,都逐个和徐国强碰了杯,然后一饮而尽。徐国强满面红光,笑吟吟地摸着自己刮剃得光光亮亮的下巴。 “夹菜!”徐爱云说着,就给李登云的盘子里夹了些鸡肉块。这季节,还没什么青菜,桌子上大部分是肉食。 李登云说他牙疼,嚼不动肉,在他旁边的润叶就给他舀了些豆腐和丸子。 李登云对润叶说:“你这娃娃怎不到我家里去串门?” “我常忙着哩……”润叶红着脸说。 徐爱云和李登云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个人便意味深长地笑了。 李登云吃了一会菜,就推说他要到医院看牙去,起身告辞了。他双手把徐国强的手握了半天,说了许多让老汉保重身体和其它的一些吉利话,就离开了。 李登云走后,这一家四口人又开始逐个向徐国强敬酒。晓霞对外公开玩笑说:“老年人和娃娃一样,可看重过生日了!年轻人常记不起给自己过生日!” 徐国强笑了,疼爱地看着他这个风风火火的外孙女,说:“娃娃过生日是盼长大哩!老年人过一个生日,就向坟墓走近一步……” 爱云瞪了一眼女儿。晓霞侧过脸给姐姐吐了一下舌头。 润叶很快站起来,给徐大爷斟了一杯酒,说:“爷爷,我敬你一杯酒,祝你长命百岁!” 徐国强高兴地端起酒杯,对大家说:“咱们最后一块喝一盅吧!祝大家都平安康泰!” 于是,一家人就又都高高兴兴站起来,喝了这最后一杯酒…… 酒宴完了以后,润叶就对家里人说,她学校有事,要赶快返回去。 她心事重重地离开二妈家,出了县革委会的大门,向学校走去。 在去学校的路上,她还是想着少安为什么没到城里来。这现在又过了中午,看来他今天也不一定来了。唉…… 她一路走,一路苦闷地踢着一颗小石子,直把这颗小石子一脚又一脚从县革委会踢到小学的门口。 她进了学校大门,猛地呆住了! 她看见:少安正在她宿舍的门口低着头转来转去——啊,亲爱的人,你终于来了! 她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就迈着两条软绵绵的腿跑过去了…… 第十四章 孙少安好不容易把家里和队里的事安排停当,才抽开身到城里来了。 前两天,他赶着把家里自留地的南瓜和西葫芦都种上了。为了赶时间,他还把他妈和他姐也叫到地里帮忙。父亲在基建会战工地,又被强制给他姐夫陪罪,请不脱假。他不能错过播种季节。南瓜西葫芦,这是全家人一年最重要的一部分粮食。他还在自留地利用阴雨天修起的那几畦水浇地里,种了点夏土豆,又种了两畦西红柿和黄瓜。这些菜一般家里不吃,是为了将来卖两个零用钱的。 至于队里的事,那就更多了。冬小麦已经返青,需要除草和施肥,尿素和硫酸铵比较简单,撒在地里就行了,但碳酸铵要用土埋住,否则肥效发挥不了作用。需要好好把这些事安顿给副队长田福高,不敢让社员应应付付了事。另外,还要赶紧开始种黑豆和小日月玉米…… 直到他坐在过路回家的金波父亲的汽车上往县城去的时候,还觉得有许多事没有安排妥当…… 现在,他已经到润叶的宿舍里了。 这是他头一次到城里单位来找她。尽管是老熟人,总还觉得有些拘束。 润叶已经给他打好了一盆洗脸水,水盆里泡了一条雪白的毛巾。 他犹豫地笑笑,说:“我不洗了……” “快洗!坐了半天车,洗洗脸清朗!”润叶命令他说。 “这么白的毛巾,我一次就给你洗黑了。”他只好走到脸盆前。 “你看你!这有个什么哩!黑了我再洗嘛!干脆,让我再提些水,你把头也洗一下!” “不了,不了。”少安一边洗脸,赶忙拒绝让他洗头。他的头在这点脸盆里能洗干净吗? 少安洗完脸后,润叶立刻说:“走,咱们到街上食堂吃饭去!” “我已经吃过了。” “你大概早上吃过了!” 少安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太熟悉他了,什么事也别想瞒她。 他们一块相跟着往街上走。少安现在才发现润叶身上有些变化,似乎一下子老成多了。他半天才留意到润叶已经不梳辫子,变成了剪发头。这倒使他感到对她有点陌生。是的,随着光阴荏苒,每个人都在变化。这又一次使他强烈地感到,他们的童年早已经流逝,两个人都成大人了。不知为什么,他猛然间又记起了那时候她给他补破裤子的情形,便忍不住“嘿嘿”地笑出了声。 “少安哥,你笑什么哩?”走在旁边的润叶问他。她白净的脸蛋上泛出兴奋的红晕,腼腆地微笑着。 “没什么……”他的脸也热烘烘的。 少安和润叶走在一起,就像他有时引着兰香在山里劳动一样,心中充满了亲切的兄妹感情。真的,他看待润叶就像看待自己的亲妹妹一样。人活着,这种亲人之间的感情是多么重要,即使人的一生充满了坎坷和艰辛,只要有这种感情存在,也会感到一种温暖的慰藉。假如没有这种感情,我们活在这世界上会有多么悲哀啊…… 他跟着润叶进了县城最大的国营食堂。午饭时间已经过了,食堂里现在没有什么人。 少安赶忙扑到售票处去买饭,结果被润叶一把扯住了。她把他硬拉在一张饭桌前,让他坐下,说:“你到我这里就是客人!怎么能让你买饭呢!” 少安有点窘。在这样的场合,他不买饭觉得有损自己男子汉的自尊。他现在身上带着钱,除过家里的拾元外,他还借了队里的二十元公款。他走时并没有准备在润叶这里吃饭。他对要去买饭的润叶说:“我听少平说,外国人男女一块上街吃饭,都是男人掏钱买……” 润叶笑了,一边转身去买饭,一边又扭过头对他说:“咱们中国男女平等!” 她买回来一堆饭菜,摆了一大桌子。 少安说:“买得太多了,别说咱们两个人,就是四五个人也吃不完。” “我已经吃过了,这都是你一个人的!”润叶坐在他旁边说。 “啊?”少安惊讶地看着她,说:“这……” “不要紧,吃不完剩下算了。你快吃!现在已过了中午,你肯定饿了。” 他刚开始吃饭,润叶又站起来,说:“噢,我忘了给你买点酒!” 他赶忙说:“我不会喝酒!你快坐下,也吃一点。” 润叶坐在他旁边,没有动筷子,只是亲切地看着他吃。 他低头吃着饭,但感觉润叶一直在盯着看他,使他有点不好意思。他抬起头来,看见润叶把自己的头扭过去一点,脸红得像充了血似的。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脸色,赶忙给他解释说:“今天我二妈她爸过生日,我喝了几杯葡萄酒,上脸了……” 少安相信她的话,没在意地又低头吃他的饭。 尽管他吃了不少,但最后桌子上还是剩了一堆。如果是他一个人,他就会把这剩下的所有东西,都装进他那个毛巾布袋,或者带到中学送给少平,或者带回家让家里其他人吃——这都是些好东西啊! 但今天不能。这是润叶买的饭。就是他自己掏钱买的,只要润叶在,他也会像大方的城里人一样丢下不要了。他总算还念过几天书,不会俗气到可笑的程度。 吃完饭后,他和润叶来到街上。本来他想很快给润叶谈他姐夫的事,但他又想,还是应该先等润叶给他说了她的事以后,他再说自己的事也不迟。 走到要回小学的那条巷口时,润叶突然说:“少安哥,你刚吃完饭,咱们到城外面去走一走。” 少安不好拒绝她,但又觉得有些别扭。两个男女一块相跟着溜达,叫众人看着不美气。可又一想,这城周围又没人认识他,走一走就走一走,怕什么!他和润叶是一个村的老乡,又是老同学,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哩! 于是,他们就相跟着一块出了那座清朝年间修建的古老破败的东城口,又下了一个小土坡,来到了绕城而过的县河滩里。 初春解冻的原西河变得宽阔起来,浩浩荡荡的水流一片浑黄。在河对面见不到阳光的悬崖底下,还残留着一些蒙着灰尘的肮脏的冰溜子。但在那悬崖上面的小山湾里,桃花已经开得红艳艳的了。河岸边,鹅黄嫩绿的青草芽子从一片片去年的枯草中冒了出来,带给人一种盎然的生机。道路旁绿雾蒙蒙的柳行间,不时闪过燕子剪刀似的身姿。不知从什么地方的山野里,传来一阵女孩子的信天游歌声,飘飘荡荡,忽隐忽现—— 正月里冻冰呀立春消, 二月里鱼儿水儿水上漂, 水呀上漂来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 少安和润叶相跟着,沿着原西河畔的一条小路,往河上游的方向走着。他们沉浸在明媚的春光中,心情无限地美妙。这倒使他们一时没有说什么话。 “你走慢一点嘛!我都撵不上你了!”润叶终于扬起脸对少安笑着说。 少安只好把自己的两条长腿放慢一点,说:“我山里洼里跑惯了,走得太慢急得不行。” “呀,你快看!”润叶指着前面的一个草坡,大声喊叫起来。 少安停住脚步,向她手指的地方望去。他什么也没看见。他奇怪地问:“什么?” “马兰花!看,蓝格莹莹的!” 少安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哩。原来是几朵马兰花。这些野花野草他天天在山里看得多了,没什么稀罕的。 润叶已经跑过去,坐在那几丛马兰花的旁边,等他过来。 他走到她身旁。她说:“咱们在这儿坐一会。” 他只好坐下来,把两条胳膊帮在胸前,望着草坡下浑黄的原西河平静地流向远方。 润叶摘了一朵马兰花,在手里摆弄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少安哥,我有个急人事,想对你说一说,让你看怎么办……” 少安扭过头,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困难,就急切地等待她说出来。他知道这就是润叶捎话叫他来的那件事。 润叶脸红得像发高烧似的,犹豫了一会,才说:“……我二妈家给我瞅了个人家。” “什么……人家?”少安一时反应不过来她说的是什么。 “就是……县上一个领导的儿子……”润叶说着,也不看他,只是红着脸低头摆弄那朵马兰花。 “噢……”少安这下才明白了。他脑子里首先闪过这样一个概念:她要结婚了。 润叶要结婚了?他在心里又吃惊地自问。 是的,她要结婚了。他回答自己说。 他心里顿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他把自己出汗的手轻轻地放在有补钉的腿膝盖上,两只手甚至下意识地带着一种怜悯抚摸着自己的腿膝盖。 你这是怎了?唉…… 他马上意识到他有些不正常。他并且对自己这种情绪很懊恼。他现在应该像大哥一样帮助润叶拿主意才对。她专门叫他到城里来,也正是她信任他,才对他说这事哩! 他很快使自己平静和严肃起来,对她说:“这是好事。人家家庭条件好……那个人做什么工作哩?” “可我不愿意!”润叶抬起头来,带着一种惊讶和失望的表情望了他一眼。 “不愿意?”少安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不愿意就算了,这又有什么难的哩? “这事主意要你拿哩……”他只好这样说。 “我是问你,你看怎么办?”她抬起头,固执地问他。 少安简直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他掏出一条纸片,从口袋里捏了一撮烟叶,迅速卷起一支烟棒,点着抽了几口,说:“那你不愿意,不就算了?” “人家纠缠我,我……”润叶难受地又低下了头。 “纠缠?”少安不能明白,既然女的不同意,男的还纠缠什么哩?城里人的脸怎这么厚? “你是个死人……”润叶低着头嘟囔说。 少安感到很内疚。润叶需要他帮助解决她面临的困难,但他在关键的时候却无能为力。唉,这叫他怎么办呢?要么让他去把纠缠她的那小子捶一顿?可人家是县领导的儿子,再说,他凭什么去捶人家呢?哼!如果将来兰香长大了,有人敢这样,他就敢去捶他个半死! 他看见润叶一直难受地低着头,急忙不知怎样安慰她,就急躁地说:“唉,要是小时候,谁敢欺负你,我就早把拳头伸出去了!你不记得,那年咱们在石圪节上高小,有个男同学专意给你身上扔篮球,我把那小子打得鼻子口里直淌血……再说,那时候,你要是看哪个土崖上有朵山丹丹花,或者一钵红酸枣,要我上去给你摘,那我都能让你满意……可现在,可这事……” 润叶听他说着,突然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哭了。 少安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把半支没抽完的烟卷扔掉,又赶快卷另一支。 过了一会,润叶用手绢把脸上的泪痕抹去,不再哭了。刚才少安的话又使她深切地记起她和他过去那难以忘却的一切…… 唉,她因为少女难以克服的羞怯,眼下一时不知怎样才能把她的心里话给少安哥说清楚。她原来看小说里的人谈恋爱,女的给男的什么话都敢说,而且说得那么自然。可是,当她自己面对心爱的人,一切话却又难以启唇。她对少安麻木不仁感到又急又气。多聪明的人,现在怎笨成这个样子?可话说回来,这又怎能怨他呢!她说的是别人追她,又没给他说明她对他的心意。 她看来不能继续用这种少安听不明白的话和他交谈了。但她又不能一下子鼓起勇气和他明说。 她只好随便问:“你家里最近都好吧?” 这下可把少安解脱了!他赶忙说:“好着哩,就是……”他突然想,现在正可以给她说说姐夫的事了,就接着说:“只是我姐夫出了点事……” “什么事?”她认真地扬起脸问他。 “贩了几包老鼠药,让公社拉在咱们村的会战工地劳教,还让我爸跟着陪罪。一家人现在大哭小叫,愁得我没有办法……” “这真是胡闹!现在这社会太不像话了,把老百姓不当人看待……干脆,我让我二爸给咱们公社的白叔叔和徐叔叔写封信,明天我和你一起回石圪节找他们去!” 润叶有点激动了。少安哥的事就是她的事。再说,有这事也好!这样她还可以和少安哥多呆一会时间,并且有借口和他一块坐汽车回去呢! 这也正是少安的愿望。不过他原来并没有想麻烦润叶亲自去石圪节,他只要她二爸出一下面就行了。 他对润叶说:“你不要回去了。只要你二爸有句话,我回去找白主任和徐主任。” “反正我明天没课。只要明晚上赶回来就行了。一整天到石圪节打一个来回完全可以……要么咱现在就找我二爸去!” 润叶听少安说完他姐夫的事,就知道他现在心里很烦乱,不应该再对他说“那件事”了——反正总会有时间说呢! 少安见她对自己的事这样热心,心里很受感动。他马上感到身上轻快了许多,便一闪身从草地上站起来。他现在才发现,那几丛马兰花真的好看极了,蓝莹莹的,像几簇燃烧着的蓝色的火苗。他走过去把这美丽的花朵摘了一把,塞到润叶手里,说:“回去插在水瓶里,还能开几天……” 润叶眼睛里旋转着泪花。她接过少安给她的花朵,就和他一起相跟着找她二爸去了。 少安和润叶没有回她二爸家去,直接到他的办公室去找他。润叶说她二爸没有下班,现在肯定没有回到家里。 润叶说得对,她二爸正在办公室。他们推门进去的时候,他热情地从办公桌后面转出来,和少安握手。田福军认得少安。他每次回村来见了少安,还总要问他生产队的一些情况——他也知道他在一队当队长。 田主任给少安倒了一杯茶水,又给他递上一根纸烟,并且亲自把打火机打着,伸到他面前。 少安慌得手都有些抖,好不容易才在田福军的打火机上点着了那支烟。 “好后生啊!玉厚生养了几个好娃娃!”他扭过头问润叶:“上次来咱家的是少安的弟弟吧?” “就是的,”润叶回答说,“名字叫少平。” “噢,少平少安,平平安安!这玉厚还会起名字哩!” 三个人都笑了。 “可他家现在一点也不平安!”润叶对她二爸说。 “怎啦?”田福军眯缝起眼睛问。 少安就把他姐夫的事给田主任说了一遍。 田福军坐在椅子上,半天没说话。他点了一支烟吸了几口,嘴里自言自语说:“上上下下都胡闹开了……” “石圪节公社有多少人被劳教了?”他问少安。 “大概有十几个人。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每个村子差不多都有人。” “双水村有没有人?”田福军问。 “双水村还没,就是把田二叔批判了一通。” “批判田二哩?”田福军惊讶地张开了嘴巴。 “嗯。” “哎呀!这简直是……”这位领导人都没词了。 润叶插嘴说:“二爸,你能不能给白叔叔和徐叔叔写个信,让他们把少安的姐夫放了。” 田福军想了一下,就在桌子上拉过来一张纸,写了一封信,站起来交给少安,说:“你回去交给白明川。你认识他不?” “我认识。”少安说。 田福军又问了双水村的一些情况,少安都一一给他回答了。 “现在农村人连肚子都填不饱,少安,你看这问题怎解决好?”田福军突然问他。 少安就照他自己的想法说:“上面其它事都可以管,但最好在种庄稼的事上不要管老百姓。让农民自己种,这问题就好办。农民就是一辈子专种庄稼的嘛!但好像他们现在不会种地了,上上下下都指拨他们,规定这,规定那,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农民的手脚被捆得死死的。其它事我还不敢想,但眼下对农民种地不要指手划脚,就会好些的……” “啊呀,这娃娃的脑子不简单哩!……好,罢了有时间,咱好好拉拉话!你要是到城里来就找我,好不好?我一会还要开个会,今天没时间了……” 少安和润叶就很快告退了。田福军一直把他们送到院子的大门口。 在回学校的路上,润叶佩服地对少安说:“我二爸可看重你说的话哩!你真能行!” 少安说:“你二爸是咱一个村的,又是你二爸,我敢胡说哩!” “少安哥,你干脆把我二爸的信给我,我明天和你一块回石圪节去。我和白明川和徐治功叔叔都很熟悉,到时候让我把信交给他们!” 少安看她执意要和他一块回石圪节,也就把田福军的信交给了她——她出面当然要比他的威力大得多。 晚上,润叶把他安顿到学校她的宿舍里休息,她回她二妈家去睡。当她把被褥细心地给少安铺好后,少安却有点踌躇地说:“我怕把你的铺盖弄脏了……” “哎呀!你看你!”润叶红着脸对他说。她多么高兴少安哥在她宿舍里睡一晚上,好给她以后的日子加添新的回忆;也使她能时刻感觉到他留下的亲切的气息…… 第二天早晨吃完饭,少安就和润叶坐着公共汽车回石圪节去了。车票还是润叶买的;他抢着要买,结果被润叶掀在了一边。 汽车上,他俩紧挨着坐在一起,各有各的兴奋,使得这一个多钟头的旅行,几乎没觉得就过去了。 两个人在石圪节镇子对面的公路上下了车。 少安说:“要是你去公社,我就不去了,你爸也在公社开会,我去不好……我这就回家呀!你晚上回双水村去不?” 润叶说:“我可想回去哩!但我明天还有课,今天必须返回城里,因此回不成村里了。等你姐夫的事办完,我让明川叔挡个顺车,直接回县城去呀。你放心!你姐夫的事我肯定能办好!” 润叶说完后,匆忙地在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一封信,一把塞到少安的手里。 少安赶忙说:“你二爸的信你怎又给我哩?你不给白主任和徐……” 他的话还没说完,润叶就笑着一转身跑了。 少安赶快低头看润叶交到他手里的那封信,才发现这不是田福军给公社领导写的那封! 他莫名其妙地把信从信封里抽出来,看见一张纸上只写着两句话—— 少安哥: 我愿意一辈子和你好。咱们慢慢再说这事。 润叶 孙少安站在公路上,一下子惊呆了。 他扭过头来,看见润叶已经穿过东拉河对面的石圪节街道,消失在了供销门市部的后面。街道后边的土山上空,一行南来的大雁正排成“人”字形,嗷嗷地欢叫着飞向了北方…… 第十五章 田福堂正坐在公社主任白明川的办公窑里,一边喝茶水,一边听明川和治功说话。 公社召集的大队书记会议,上午已经结束了,其它村的书记吃过午饭就各回了各村。福堂不忙着走——他们村离公社近,他有自行车,又是下坡路,半个钟头不费什么劲就回到了双水村。明川和治功现在正说牛家沟那个“母老虎”的事,他不便插话,就在旁边听他们说。 哈呀,从两位主任的话里听来,事情还严重哩!牛家沟那个“母老虎”现在大出血,已经拉回来正在公社医院抢救着哩! 现在,白主任和徐主任已经争吵起来了。田福堂感到有点紧张。如果两位公社主任真的是吵架,他就会起来劝说双方。可人家实际上是争论工作上的事哩,他怎能劝人家不要争论呢? 他从衣袋里摸出来一根纸烟,也不点着,低头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田福堂气管有毛病,甚至都有点喘了,因此不敢太多地抽烟。他以前又是个“老烟囱”,现在实在耐不住了,就拿出烟卷来闻一闻过瘾。只是到了万般无奈的时候,才点着抽一支——换来的唯一享受就是没命地咳嗽老半天。他身上倒常装着纸烟,并且不下中等水平,只是自己很少抽,大部分给别人抽了。 田福堂看两位主任说话越来越不对劲,就机灵地站起来,另外掏出两根“大前门”烟,说:“白主任,徐主任,抽烟。” 两位主任只好暂时停止了唇枪舌战,接过田福堂递上的纸烟。福堂赶紧又用自己的打火机给他们分别点着。 白明川站在脚地上抽了两口烟,又对坐在椅子上的徐治功说开了:“咱们不是说不搞阶级斗争,但不能光一个‘狠’字,还要‘稳、准’。牛家沟这妇女,不就是为一棵花椒树被队里没收了,骂了几句大队书记吗?拉到工地上教育一下也行,但不能损躏身体嘛!那么重的活,别说一个妇女,好后生都够受!现在弄得大出血,万一死了怎么办?够不够死罪?给家里人怎交待?” 徐治功现在看来不想理白明川,但并不是服气他的话。他坐在椅子上,头拐在一旁,吊着个脸就是个抽烟。 白明川实际上比徐治功还小两岁,但看起来比徐治功年龄大。他身体肥肥壮壮,两只眼睛又大又有光气,脸上围着一圈黑胡茬子,头发可倒显顶了。他穿一身肮脏油腻的衣服,披一领光板老羊皮袄,看起来像个炊事员或者山区的汽车司机。 白明川是一九六六年的高中毕业生,六九年底返乡劳动。七〇年县武装部招一批武装专干,他被招收了,分在城关公社工作。当年冬天组织全公社民兵冬训时,一个民兵将一颗拉了线的手榴弹没有甩到前面去,反而手一扬滑落在了后面的人堆里。武装专干白明川眼疾手快,把这颗冒烟的手榴弹捡起,扔了出去,避免了一场大灾祸。为此,不仅省地军区,连兰州大军区都发出通报表扬了他。第二年他被提升为城关公社副主任。前年又调到石圪节公社当了一把手。明川在中学时学习就很拔尖,并且还能写点诗。他人虽然年轻,但脑瓜子可不年轻。当然,上面布置下来的所有任务,他和徐治功一样,都要积极完成。但他的做法和徐治功不一样。因为他自己也是农民的儿子,所以他往往对过分伤害农民的做法反感。只要他能抗住的,都尽力往住抗。但治功又和他完全相反,常常爱用一些过头加码的做法。治功也许是为了把工作做好,可是有些做法太不像话了…… “……再比如,高家湾高廷亮,只是耕自留地时多占了队里的两铧,纠正过来,在生产队做个检查就行了,也拉来劳教……” “两铧地实际上是个路线问题!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徐治功扭过头反驳白明川。 “毛主席是说过这话。但毛主席没说让咱们动不动就‘劳教’农民嘛!” “这不是我的发明!这是县上冯世宽主任的政策。你觉得冯主任不对,你到上面另讨个指示来,我徐治功照办!” “唉……”白明川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过了一会,才有点痛苦地说:“治功,还是稳当一点好。你记得不?咱们在高家湾下乡时,饭派在廷亮家,他们当时都快断炊了,为了招待咱两个,跑出去问邻居借了半升白面……你怎好意思就因为这么点事把人家拉到工地上劳教……” 徐治功为白明川的没水平话都想笑了,说:“难道共产党员因为吃了一顿饭,就连革命原则也不要了吗?” “抽烟!”田福堂又掏出两根纸烟,对两位争吵的上级说:“接上抽!” 这时候,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站在门后面的白明川顺手把门拉开,接着便叫道:“噢,是润叶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爸也正在这里呢!” 田福堂一看是自家的女儿,赶紧走过来,问他:“坐顺车回来的?” 润叶说:“是公共汽车。” 徐治功一看是福堂的女儿,满脸的不高兴暂时收藏起来,笑着说:“你怎知道你爸在公社哩?” “我不是找我爸,我来找你和白叔叔。”润叶说。 “什么事?”白明川和徐治功几乎同时问。 田福堂也不知他女儿找公社领导有什么事,站在旁边一脸的迷惑。 润叶接着就把她二爸的信递给了白明川。 白明川拆开信,看见上面写着—— 明川、治功二同志: 你们好。 据反映,你社罐子村社员王满银因贩了几包老鼠药,现被押到双水村公社农田基建工地“劳教”。如此人再无其它问题,我意可严肃教育一下,让其回队去。 对于类似其他人员的问题,也望你们能慎重处理,严格执行党的一贯政策,切不可随意行事。这是我个人的意见,请你们二位酌处。 此致 敬礼! 田福军 白明川看完信后,就交给了徐治功。徐治功也很快把信看完了。两个人一时间都不言传,各抽各的纸烟。 另一边,田福堂还不知内情,偷偷问女儿:“什么事?” 润叶对父亲说:“我二爸写信,让把兰花的女婿放了。” “你二爸怎知道这事哩?”田福堂敏感地问女儿。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罐子村的什么人反映的。”可爱的润叶对父亲撒谎说。 “那你是专门为这事回来的?” “不是的!我们学校让我到石圪节小学取一份教材,二爸就让我把这封信顺路捎来了。”润叶继续给她爸撒谎。 这时候,沉默了一会的白明川问徐治功:“你看怎办?” 徐治功立刻说:“那还有什么说的!让王满银回队去不就行了?” “那其他人哩?”明川又问他。 “牛家沟那个妇女病治好了,也让回去。至于其他人,总不能都放了吧?我徐治功没什么,你是一把手,你看着办!”徐治功把球一脚踢给了白明川。 白明川想了一下,只好说:“那先就按你说的办吧,你负责农田基建会战。有些问题毕了咱再研究!” 白明川说着便拿起了电话,让话务员给他接公社医院。 “……喂,牛家沟那妇女现在怎么样?血止住了?好……我和徐主任一会就过来!”他放下话筒,对徐治功说:“血止住了!” 徐治功看来也松了一口气,说:“那咱过去看看!” 润叶马上对他们说:“我一会还要回县城去,你们能不能给我挡个顺车?米家镇到咱们县城的班车已经过去了。” “你不回家了?干脆回家住上一夜,明早上再走!你妈常念叨说你不回来!”田福堂对女儿说。 “我明早上有课,今天必须赶回去。” “是这样的话,你还是回城里去,不能误了工作。”田福堂听说是这样,也就不再劝女儿回家去了。 徐治功说:“哎呀,这过路司机我和白主任认得不多,看来只能让街上食堂的人去挡了。” “也就是的。司机过路在食堂吃饭,厨师大部分都认识……是这样,治功,你干脆到食堂找个人给润叶挡车去,让我给咱到医院走一趟!”白明川说。 “那好!”徐治功乐意去给润叶挡车,而不愿去医院看那个“母老虎”。他知道她恨他。 白明川去了医院以后,徐治功就和田福堂父女俩一同出了公社。他们来到街道上,徐治功对他俩说:“你们先到对面公路上等一等,让我到后街头食堂里找个人来!” 田福堂推着他大梁上缠黑回绒的自行车,就和女儿走过街头东拉河上的小桥,来到街对面的公路上。 福堂又一次满腹狐疑地问女儿:“你二爸他怎能知道兰花女婿的事呢?” “哎呀!我给你说过了,我不清楚这事嘛!”润叶不耐烦地对父亲说。 田福堂只好不再问这事了。过了一会,他突然提醒女儿说:“你还没到石圪节小学取教材哩!” “我来公社前已经取过了,在我的挂包里装着……” “噢,这就对了。不敢把你的正事误了。”福堂对女儿关切的说。 这时候,徐治功引着石圪节食堂那个胖炉头上了公路。胖炉头胸有成竹地对三个人说:“不怕!不是吹哩,别说让我挡一辆,挡十辆也能挡定哩!这一路上的司机哪个没沾过我的光!” “这一路上的司机哪个你没沾过光!”徐治功揶揄说。 润叶和她爸都被逗笑了。 胖炉头有点不好意思地嘴巴哈哈一笑,说:“看这徐主任说的……哈哈哈……官骂民,民不羞!” 胖炉头的确不是吹,从米家镇那边过来的第一辆车就被他挡住了。 这是一辆货车。几个人看着润叶坐在了驾驶楼的空位上。 送走润叶后,胖炉头说他忙,也过石圪节那面去了。 田福堂推着自行车,问徐治功:“你今天去不去我们村了?” 徐治功对他说:“公社有些事,我今天不去双水村了。你回去给高虎和玉亭捎个话,叫他们把王满银放了。” “就这事啊?那你放心!我一定把你的话传到!” 田福堂告别了徐主任,就骑上他的缠黑回绒的“永久”牌自行车,起身回双水村了。 福堂一路骑着车子,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许多事。他穿一身旧制服衣裳,高大的身板有些单薄。一张瘦条脸上,栽着一些不很稠密的胡须,由于脸色显出一种病容似的苍白,那胡须看起来倒黑森森的。他实际上除过气管有些毛病外,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病。只是因为多年来体力劳动少些,身板才显得单薄了一些。 可他一天并不闲着!开会,思谋,筹划,指挥,给大队办各种交涉,争各种利益,也是一个大忙人。在石圪节几十个大队领导中,他无疑是最有名望的。公社不管换多少茬领导,他都能和这些领导人保持一种热火关系。这的确也是一种本事。双水村的人,尽管都或多或少对他有意见,但大部分人又都认为,书记还是只能由这家伙来当。田福堂对自个的利益当然一点也不放弃,但要是村子和村子之间争利益,他就会拼老命为双水村争个你死我活。一般说来,其它队的领导人斗不过田福堂。就是石圪节公社的领导人,只要田福堂出面给双水村办事,一般都要让他满意。因此,多少年来,不管世事怎变化,田福堂在双水村的领导权没变化。就是金家的大部分人,也承认他的权威…… 田福堂现在骑着自行车,在公路上不紧不慢地跑着。因为是下坡路,他也不要太多地费力,可以分出心盘算其它事。 他现在明显地意识到,这几年他在村里遇到了几个潜在的对手。 他首先想到了二队队长金俊武。这家伙实际上成了金家湾那面的领袖。副书记金俊山几十年就是那个样子,虽然从没和他一心过,但这人没魄力,年轻时都没翻起来几个大浪,现在一大把年纪,更没力量和他争高论低了。但金俊武比他和俊山都年轻,又是党支部委员,时不时曲里拐弯和他过不去。当然,眼下他还不敢和他正面交火,但对他的主要帮手孙玉亭却使了一个绊脚又一个绊脚——这实际上是想把他的一条胳膊往折打哩…… 提起孙玉亭,田福堂马上又想到了玉亭的侄子孙少安。 他没想到没本事的孙玉厚养了这么一个厉害儿子。这后生虽然现在年轻,也不是党员,但从发展眼光看,比金俊武更残火!就是的!连金俊武这个强人都对这后生尊三分哩! 这少安和他润叶一块长大,小时候他倒没看出孙玉厚这个吊鼻涕的小子长大会有多么出息——想不到现在成了他在村里最头疼的人!他常想,这后生要是把书念成了,肯定是个当官的料子。他对少安最头疼的是,他的许多套路瞒哄不了这后生。他有些精明的小把戏甚至可以哄了金俊武,但哄不了孙少安。而更厉害的是,这后生又不和你争争吵吵,他常是把事情做得让你下不了台。使他受刺激的是,这几年一队选队长,少安年年都是全票——这就要威信嘛!他自己也是一队的人,众人选少安,他也得选,而且还要表示双手赞成!当然,说公道话,田家圪 这面的人,也只能让少安来镇台子。往年一队烂包的从来不如二队,自从少安当了队长,粮食和红利竟然年年超过了金家湾那面。不让他当队长让谁当呢?他当然也能跟上沾点光,这几年粮、钱明显比前几年分的多了…… 但不论怎样说,这后生总叫他心里有点不舒服。 前几天他在公社开会时,听说治功派人把少安那个二流子姐夫拉到双水村劳教了,他听了心里倒有点高兴。他知道这事会让孙玉厚一家人乱成一团——让孙少安去发愁吧! 他万万没想到,半路里杀出个他弟弟,把这事给平息了。唉,这个福军!管的事也太多了…… 田福堂一路走,一路想:既然现在这事已经平息了,徐主任又让他捎话放人,他就应该表现出“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处理”的高姿态来。他感谢徐主任让他回来传达这个让孙玉厚一家人高兴的指示。他甚至想,说不定这家人还会认为是他田福堂给公社做了工作,才让放王满银哩…… 现在,黑回绒缠绕的自行车驮着田福堂,已经到了罐子村。 他突然灵机一动:干脆让我上去先给少安他姐说一声,让她高兴一下。 他把自行车撑在罐子村的公路边,就上兰花家去了。罐子村谁家住什么地方他都熟悉。 当他走到兰花家门前,才发现门上吊把锁。 田福堂于是扫兴地转过身,背抄着手又回到了公路上。 他对自己不满意地摇了摇头。他本来就应该想到,满银一出事,兰花就肯定会跑到双水村她娘家的门上去了。另外,他对自己更不满意的是,他的行为看来似乎是向少安一家人邀功讨好一般!真是,他田福堂什么时候学得这么下贱? 他甚至有点面红耳赤地又骑上自行车,很快向双水村赶去。 他到了双水村村头,跳下车子,隔着东拉河向对面农田基建工地喊:“高虎!杨高虎!你过来一下!我有个事要给你说!” 他没听见高虎应声,但看见孙玉亭从对面河畔的小路上转下来,蹚过东拉河,过他这边来了。 玉亭过了河,一边从土坡往公路上走,一边问他:“公社的会完了?” 他给玉亭“嗯”了一声。他看见玉亭还是那副样子,破棉袄襟子的两颗钮扣之间,别一卷子学习材料,两只烂鞋补钉缀补钉,想往快走,但为了将就那双鞋,两条腿绞在一起,急忙走不前来。田福堂被这位忠实助手的恓惶样子都快逗笑了。他想起他还有几双旧鞋,干脆送给玉亭去穿吧! 孙玉亭上了公路,走到他面前,说:“高虎不在,带着枪到神仙山打山鸡去了……什么事?” 田福堂说:“公社决定,叫把罐子村你那个侄女婿放了。徐主任有事,今天不回来,让我把这话捎给高虎和你……” 孙玉亭听了十分高兴——这事情如此处理对他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崇拜地看着田福堂,说:“这肯定是你在公社说了话!” 田福堂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不管怎样,让满银回罐子村去吧。高虎不在,这事你过去说一下就行了!” 孙玉亭犹豫了一会,说:“你还是晚上给高虎说这事,让他宣布。我和满银远近算个亲戚,我宣布这事,怕政治影响不好……” 田福堂很满意玉亭同志政治上的精明,说:“这也好。毕了我给高虎说。反正今天也快收工了,让满银再受一会罪吧!” 田福堂说完,就推着自行车回家去了。孙玉亭又按原路返回了农田基建会战工地。 ……第二天早晨,王满银在老丈人家吃完饭,就和兰花带着两个娃娃起身回罐子村了。 王满银已经累得像散了骨头架;一绺头发耷拉在汗迹斑斑的额头上,手里拉着四岁的女儿猫蛋,松松垮垮地走着。不过,终于释放回来了,他脸上带着说不出的轻松和愉快,一路走,一路嘴里还哼哼唧唧吟着信天游小曲。兰花把两岁的儿子狗蛋抱在自己热烘烘的胸脯里,跟在她的二流子男人身边,也喜得眉开眼笑。 半路上,兰花心疼地对男人说:“家里还有六颗鸡蛋,我回去就煮!你和猫蛋狗蛋一人两个!” 王满银高兴得嘴一咧,竟然放开声唱了两段子信天游——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莹莹彩, 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的爱死个人! 五谷里(那个)田苗子,唯有高粱高, 一十三省的女儿哟,数上(那个)兰花花好…… 兰花脸涨得通红,跑过去用她那老茧手在王满银的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王满银脖子一缩,眼一瞪,嬉皮笑脸地把舌头一吐——他这副鬼样子把两个孩子逗得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