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卷三 11-15 章

2025-10-21 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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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时间大踏步地迈进了一九八〇年。 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中国社会生活开始大面积地解冻了。广大的国土之上,到处都能听见冰层的断裂声。冬天总不会是永远的。严寒一旦开始消退,万物就会破土而出。 好啊,春天来了!大地将再一次焕发出活力和生机。但是前行的人们还需留心;要知道,春天的道路依然充满了泥泞…… 阳历二月下旬到三月初,庄稼人出牛动农之前生产责任制的浪潮大规模地席卷了整个黄土高原。面对这种形势,社会上尽管仍然有“国将不国”的叹息声,但没有人再能阻挡这个大趋势的发展了。 毫无疑问,这是继土改和合作化以后,中国近代历史上农村所经历的又一次巨大的变革,它的深远意义目前还不能全部估价。 富有戏剧性的是,二十多年前,中国农村的合作化运动是将分散的个体劳动聚合成了大集体的生产方式,而眼下所做的工作却正好相反。生活往往就是这样。大合大分,这都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说不定若干年后,中国农村将会又一次重新聚合成大集体——不过,那时的形势不会也不应该等同于以往了。人类正是这样不断地在否定之否定中发展的。当然,短短几十年中,如此规模的社会大集散,也许只有中国才具备这种宏大气魄。 在黄原地区,尽管地委书记苗凯和人称“苏斯洛夫”的副书记高凤阁,对生产责任制采取了“顶门杠”式的做法,但门还是没能顶住。被高凤阁说成是田福军的“路线”看来明显占了上风。在去年夏收后的工作基础上,眼下生产责任制已在全区各县所有的农村展开。当然,今年已经比去年走得更远——几乎绝大部分农村都包产到户了。田福军知道,这不是他个人有多少能耐,而是中央的方针和农民的迫切愿望直接交流才造成了这种势不可挡的局面…… 过罢春节不久,小小的双水村就乱成了一窝蜂。对生产责任制抱反感情绪的田福堂,一反常态,干脆来了个“彻底革命”,宣布全村实行“单干”,谁愿怎干就怎干!这态度实际上也是一种不满情绪的发泄——由此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一时的混乱。 “去他妈的,乱吧!”田福堂在心里说。他甚至有一种快感。 混乱首先从金家湾二队那里开始了。 二队的人成分复杂,加之去年夏收后没实行生产责任组,现在看见一队的人已经见了好处他们心痒痒;如今既然田福堂让大家“单干”,这下可不能再落到了一队后面了。于是说分就分,把承包责任制弄得像土改时分地主的财物一样,完全失去了章法。 在分土地的时候,尽管是凭运气抓纸蛋,但由于等次分得不细,纸蛋抓完后还没到地里丈量,许多人就在二队的公窑里吵开了架;其中有几个竟然大打出手。在饲养院分牲口和生产资料的时候,情况就更混乱了。人们按照抓纸蛋的结果纷纷挤在棚圈里拉牲口。运气好的在笑,运气不好的在叫、在咒骂;有的人甚至蹲在地上不顾体面地放开声嚎了起来。至于另外的公物,都按“土政策”分,分不清楚的就抢,就夺,接着就吵,就骂,就打架;哪怕是一根牛缰绳也要剁成几段麻绳头,一人拿走一段。一旦失去了原则和正确的引导,农民的自私性就强烈地表现了出来。他们不惜将一件完好的东西变成废物,也要砸烂,一人均等地分上那一块或一片——不能用就不能用!反正我用不成,也不能叫你用得成!连集体的手扶拖拉机都大卸八大块,像分猪肉一样一人一块扛走了——据说拖拉机上的钢好,罢了拿到石圪节或米家镇打造成镢头…… 二队东西分眼红的人,眼看没个分上的了,竟然跑到公路上去分路边他们队地段上的树木。 大队党支部副书记金俊山经常扮演“救火队”的角色。他看此情,急得去找二队长金俊武,对他说:“咱们金家湾的人是不是都不想活了?公路边上的树怎敢分嘛!那是国家的财产!你是个精明人,今儿个怎么这么糊涂?不信你看吧,树一旦分开,社员几天就连根刨了!金家湾半村人恐怕都得让公安局用法绳捆了去!” 金俊武眼角里糊着眼屎,无可奈何地对金俊山说:“我现在也没办法了。一听要单干,队里的人谁还再把我放在眼里呢?社员一哇声要做的事,一个人怎能挡住?再说,就是我不同意这样做,大家说田福堂都同意,你金俊武小子算老几?你管了我们十几年,现在爬远吧!” 俊武说的也是实情。金俊山看没办法了,就到学校去找儿子金成,让他骑自行车去石圪节公社找个领导来——双水村的局势一旦失去控制,金俊山的办法就是找公社领导来解决——这倒也不失为良策。 但小学教师金成嗫嚅着对父亲说:“我是教师,这是村里的事,我怎能把公社领导请动哩?” 不爱发火的金俊山对儿子吼叫说:“你给徐治功和刘根民说,双水村分东西打死了几个人,看他们来不来!” 金成只好骑着车子去石圪节…… 当天晚上,公社副主任刘根民来到了双水村。 刘主任看了金家湾这个局面,当然生气极了。这位年轻的上级领导把田福堂找来,很不客气地把他批评了一通。 田福堂大为震惊:这么个娃娃竟然跑来数落起了他?自他当大队领导以来,历届公社领导还没敢这样批评过他呢!即使他做错了事,过去的领导也只是婉转地好言相劝——想不到世事一变,这么个毛头小子倒把他像毛头小子一样指教了一番! 不过,人家年龄虽小,但官比他大,田福堂只好检讨说他没把工作做好。但又强调说,他也是为了“执行党的路线”,想把这场运动搞得“轰轰烈烈”…… 刘根民立刻让金家湾的“生产责任制”停止进行,并让村民们把分走的东西先交回来,破坏了生产的工具,根据情况,由破坏者照价赔偿。 刘根民接着给徐治功打了招呼,索性在双水村住了下来。开始帮助这个村的两个生产队有条不紊地落实生产责任制。他和大小队两级干部组织成立了领导小组,没明没黑进行这件复杂的工作。 根据外面一些地方的成熟经验,根民和干部社员反复协商后,把土地按川、山、地、坝地和阳、背、远、近分类分级;牛、羊、驴、马,以次等次作价;耙、犁、鞍、锨、铡刀、木锨、木杈、连枷、簸箕以至架子车、钢磨、柴油机等,也统统按好坏折成了钱。土地按人口分。牲畜作价后按人劳比例拉平分,差价互相找补。生产工具纯粹按价出卖给个人。公窑继续作为集体财产保留。树木凡是集体栽种的都作价卖给个人。公路边的树作为集体和国家财产不许动,至于在一九七一年“一打三反”运动中作价归公的私人树木,根据原西县宜粗不宜细的有关政策,活着的归原主,损伤的酌情补钱。另外,大队几个主要领导都给多分了六到十亩土地,以后开会和其它公务误工就一律不再给付报酬了…… 几乎经过近半个月的忙乱,赶刘根民回公社的时候,双水村的责任制才终于全部搞完。 现在,这个一惯热闹和嘈杂的村庄,安静下来了。 但是各家各户的生活节奏却异常地紧张起来。春耕已经开始,所有的家庭都忙成了一团。哈呀,多年来大家都是在一块劳动,现在一家一户出山,人们感到又陌生又新奇,同时也很激动。从今往后,自己的命运就要靠自己掌握啰,哪个人再敢耍奸溜滑不好好劳动?谁也没心思再管旁人的闲事,而一头扎在自己的土地上拼起了命;村中所有的“闲话中心”都自动关闭了…… 双水村开始了新的生活。同时,新的问题也立刻出现了:几乎一半的学生不再上学,回家来带父母亲种地。一家一户劳动,既要忙农活,还要经管牲口和放牧羊只,谁家都感到人手紧缺呀! 村中的初中班垮了。这个班大部分学生都回了家,剩下一两个愿意继续上学的,也都转到了石圪节中学。当初因办这个班而增加的教师孙少平和田润生,自然也被解除了教师职务。润生不几天就跟他姐夫李向前去学开车,兴致勃勃地离开了双水村;而愁眉苦脸的孙少平只好像他的学生一样回家去种地。 这样,孙玉厚一家倒有了三个强壮劳力。在现时的农村,这是一个很大的资本,让双水村的人羡慕不已。村民们更羡慕的是,孙少安去年秋冬间在原西城里包工拉砖,赚了一笔大钱——据传说有好几千元哩!啊呀,时势一转变,曾经是村里最烂包的人家,眼看就要发达起来了! 情况的确如此。孙玉厚父子们眼下的腰杆确实硬了许多。只要这政策不变。他们有信心在几年中把光景日月变个样子。尤其是孙少安,他现在手里破天荒有了一大笔积蓄,去年拉砖除过运输费、房租和牲口草料钱,净赚了两千元。另外,铁青骡子卖了一千六百元。还了贷款、贷款利息和常有林的三百元借款,这头牲畜干赚了五百元。两千五百块钱哪!对于一个常常手无分文的庄稼汉来说,这一大笔钱揣在怀里,不免叫人有点惊恐! 是呀,这笔钱如何使用,现在倒成了个问题。 孙玉厚老汉早已表明了态度,他对儿子说:“这钱是你赚的,怎个花法,你看着办吧!爸爸不管你……” 秀莲一门心思要拿这钱箍几孔新窑洞。 她央求丈夫说:“咱结婚几年了,又有了娃娃,一直和牲畜住在一起……自己没个家怎行呢?我已经受够了,我再也不愿钻在这烂窑里!现在趁手头有几个钱,咱排排场场箍几孔石窑洞。箍成窑,这就是一辈子的家当,要不,这一大家子人,几年就把这钱零拉完了……你总不能让虎子长大娶媳妇也像你一样……”秀莲说着便委屈地哭了。 其实,少安原来也打算拿这钱箍窑,只是包产到户以后,他心里才有了另外的主意。 他想拿这钱作资金,开办一个烧砖窑。 孙少安在城里拉砖的时候,就看见现在到处搞建筑,砖瓦一直是紧缺材料,有多少能卖多少。他当时就想过,要是能开个烧砖窑,一年下来肯定能赚不少钱。他当时打算回来给大队领导建议开办个砖瓦厂……现在既然集体分成了一家一户,人就更自由了。为什么自己不能办呢?没力量办大点的砖厂,开一个烧砖窑看来还是可以的——像他们家,男女好几个劳动力,侍候一个烧砖窑也误不了种庄稼! 主意拿定后,他先征求了父亲的意见。父亲仍是老话:你赚的钱你看着办! 接着,孙少安又用了三个晚上,在被窝里搂着秀莲,七七八八给她说好话,讲道理,打比方,好不容易才把箍窑入迷的妻子说通。不过,秀莲让步的附加条件是,烧砖只要一赚下钱,首先就要修建窑洞。 少安答应了她。 清明前后,地已经全部融通,孙少安就在村后公路边属于他们家承包的一块地盘上,开始修建烧砖窑了。他,他父亲,少平,秀莲和他妈一齐上手,用了近半个月的时间,终于修建起了一个烧砖窑。少安在城里拉砖时,已经把烧砖的整个过程和基本技术都学会了。烧砖窑建好后,他率领一家人开始打土坯——在这之前,他已经去了趟原西城,买回一些必需的工具。 第一窑砖坯很快装就绪。烧砖的炭也用县运输公司的包车拉来了。 这天晚上一直弄到大半夜,才把最后的一切细节都安排好——明天早晨就要点火呀! 鸡叫头遍的时候,少安和秀莲才回到一队的饲养院。现在,牲口都分给了个人,饲养员田万江老汉也搬回家住了,这院子一片寂静。 秀莲累得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但孙少安怎么也合不住眼——明天一早,烧砖窑就要点火,年轻的庄稼人兴奋得睡不着觉啊? 在这静悄悄的夜晚,他的思绪像泛滥的春水一般。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无数流逝的经历和漫无边际的想象在脑子里杂乱地搅混在一起,皎洁如雪的月光洒在窗户上,把秀莲春节时剪的窗画都清晰地映照了出来:一只卷尾巴的小狗,两只顶架的山羊,一双踏在梅花枝上的喜鹊…… 少安猛然听见外面什么地方有人说话的声音。 他的心一惊:这时候外面怎么可能有人呢? 他在被窝里轻轻抬起头,支棱起耳朵,可又没听见什么,是不是他产生了错觉? 他正准备把头放到枕头上,却又听见了外面的说话声——这下确切地听见了,似乎就在外面院子里,而且声音很低,就像传说中的神鬼那般絮絮叨叨…… 少安尽管不迷信,头皮也忍不住一阵发麻。他本来想叫醒妻子,但又怕惊吓了她。他就一个人悄悄爬起来溜下炕,站在门背后听了一阵——仍然能听见那声音! 他于是顺手在门圪 里拿了一把铁锨,然后悄悄开了门,蹑手蹑脚来到院子里。 院子被月光照得如同白昼。 他仔细听了一下,发现那奇怪的说话声来自过去拴牲口的窑洞中。 少安紧张地操着家伙,放轻脚步溜到这个敞口子窑洞前。 啊!原来这竟然是田万江老汉! 老汉没有发现他,立在当初安放石槽的土台子前,仍然喃喃地说道:“……大概都不应时吃夜草了……谁能在半夜里几回价起来添草添料呢……唉,牲灵不懂人言呀,只能活活受罪……” 孙少安忍不住鼻子一酸。他眼窝热辣辣地走到了田万江老汉面前。 万江老汉吓了一跳,接着便嘴一咧,蹲在地上淌起了眼泪。 原来他是在对那些已经被分走的牲口说话! 人啊…… 少安也蹲下来,说:“大叔,我知道你心里难过。队里的牲灵你喂养了好多年,有了感情,舍不得离开它们。石头在怀里揣三年都热哩,更不要说牲灵了。你不要担心,庄稼人谁不看重牲灵?分到个人手里,都会精心喂养的。再说,这些牲灵都在村里,你要是想它们,随时都能去看望哩……” 万江老汉这才两把揩掉皱纹脸上的泪水,不好意思地笑了,对队长说:“唉,我起夜起惯了,睡不踏实,就跑到这里来了……这不由人嘛!” 少安也笑了,说:“今晚上我也睡不着,干脆让我把旱烟拿来,咱两个拉话吧。我还有点好旱烟哩,头茬,我爸喷上烧酒蒸的!” 少安于是又转回家里,尽量不惊动睡熟的妻子,拿了烟布袋和卷烟的纸条,悄悄溜出了门。 他来到隔壁饲养室,和田万江老汉面对面蹲在一块,一边抽烟,一边拉话。这两个被生活的变化弄得睡不着觉的庄稼人,竟然一直呆到庙坪山那边亮起了白色…… 天大明以后,仍然精神抖擞的孙少安,就吆喝起一家人,来到了他的烧砖窑前。 在亲人们的注视下,他用微微发抖的手划着一根火柴,庄严地点燃了那团希望的火焰。 清晨,在双水村上空,升起了一片浓重的烟雾…… 第十二章 在村里和家里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时候,孙少平却陷入了极大的苦恼之中。 三年的教师生涯结束了,他不得不回家当了农民。 他倒不仅仅是为此而苦恼。迄今为止,他还不敢想象改变自己的农民身份。当农民就当农民,这没有什么可说的。无数像他这样的青年,不都是用双手劳动来生活吗?他,农民孙玉厚的儿子,继承父业也可以说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 但他不能排除自己的苦恼。 这些苦恼首先发自一个青年自立意识的巨大觉醒。 是的,他很快就满二十二岁——这个年龄,对于农村青年来说,已经完全可以独当门户了。 可是,他现在仍像一个不成事的孩子一样生活在一大家人之中。父母亲和大哥是主事人,他只是在他们设计的生活框架中干自己的一份活。作为一个已经意识到自己男性尊严的人,孙少平在心灵深处感到痛苦。这决不是说他想在家里“掌权”。不,在这一大家人中,父亲和大哥当然应该是当家人。说实话,即便是现在让他来主持这个“集体”,他也干不了…… 由此看来,他无法从这个现实中挣脱。 但他的确渴望独立地寻找自己的生活啊!这并不是说他奢想改变自己的地位和处境——不,哪怕比当农民更苦,只要他像一个男子汉那样去生活一生,他就心满意足了。 无论是幸福还是苦难,无论是光荣还是屈辱,让他自己来遭遇和承受吧! 他向往的正是这一点。 其实,我们知道,这种意识在他高中毕业时就产生了,只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生活的变迁,他内心这种要求表现得更为强烈罢了。 按说,要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农民,眼下这社会正是创家立业的好时候。只要心头攒劲,哪怕纯粹在土地上刨挖,也能过好光景。更何况,像他们家现在还有能力办起一个烧砖窑,那前程不用说大有奔头。发家致富,这是所有农民现在的生活主题。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有钱花,身体安康,儿女双全,人活一世再还要求什么呢? 谁让你读了那么些书,又知道了双水村以外还有个大世界……如果你从小就在这个天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你现在就会和众乡亲抱同一理想:经过几年的辛劳,像大哥一样娶个满意的媳妇,生个胖儿子,加上你的体魄一会成为一名相当出色的庄稼人。不幸的是,你知道的太多了,思考的太多了,因此才有了这种不能为周围人所理解的苦恼…… 既然周围的人不能理解他的苦恼,少平也就不会把自己的苦恼表现出来。在日常生活中,他尽量要求自己用现实主义态度来对待一切。 毫无疑问,对孙少平来说,在学校教书和在山里劳动,这差别还是很大的。当老师不必忍受体力劳动的熬苦,而且还有时间读书看报……虽说身在双水村,但他的精神可以自由地生活在一个广大的天地里。如今,从早到晚天天得出山,再也没有什么消闲的时光看任何书报了。一整天在山里挣命,肉体的熬苦使精神时常处于麻痹状态——有时干脆把思维完全“关闭”了。晚上回到家里,唯一的向往就是倒在土炕上睡觉,连胡思乱想的功夫都没有。一个有文化有知识而爱思考的人,一旦失去了自己的精神生活,那痛苦是无法言语的。 这些也倒罢了。最使他憋闷的仍然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安排自己的生活。他很羡慕村中那些单身独户的年轻庄稼人,要累就累得半死不活,毕了,无论赶集上会,还是干别的什么事情,都由自己支配,这一切他都不能。理性约束着他,使他不能让父亲和哥哥对他的行为失望。他尽量做得让他们满意,即使受点委屈,也要竭力克制,使自己服从这个大家庭的总体生活。农村的家庭也是一部复杂的机器啊! 他一个人在山里劳动歇息的时候,头枕手掌仰面躺在黄土地上,长久地望着高远的蓝天和悠悠飘飞的白云,眼里便会莫名地盈满了泪水,山里寂静无声,甚至能听见自己鬓角的血管在哏哏地跳动。这样的时候,他记忆的风帆会反复驶进往日的岁月。石圪节中学,原西县高中……尽管那时饥肠辘辘,有无数的愁苦,但现在想起来,那倒是他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妙的时光。他也不时地想起高中时班上的同学们:金波、顾养民、郝红梅、田晓霞、侯玉英……眼下这些人都各走了各的路。金波正在黄原跟他父亲学开汽车。红梅和他一样,回村后当了小学教师,听说现在仍然当着。候玉英的情况他现在不很清楚——他和跛女子早已断绝了“关系”。顾养民和田晓霞如同学们预料的那样,去年秋天都考上了大学。养民如愿地考进了省医学院,晓霞进了黄原师专中文系。 每当想起田晓霞,他总是感到一种惆怅和苦涩。自她进入大学后,他就再也没给她写信,主动断绝了关系。有什么必要再联系呢?归根结底,他们走的是两条道路,而且是永远不会交叉的两条路。晓霞给他的最后一封信寄自黄原师专,他没有给她回信,也就没有再收到她的信。他们的关系随之结束了。对于他来说,这也是自己一个人生阶段的结束…… 他一个人独处这天老地荒的山野,一种强烈的愿望就不断从内心升起:他不能甘心在双水村静悄悄地生活一辈子!他老感觉远方有一种东西在向他召唤,他在不间断地做着远行的梦。 外面等待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难以想象。当然,有一点是肯定的——一切都将无比艰难;他赤手空拳,无异于一丛飘蓬。 唉!有时他又动摇了,还是顺从命运的安排吧!生活在家里虽说精神不痛快,但一日三餐总不要自己操心;再说,有个头疼脑热,也有亲人的关怀和照料。倘若流落在它乡异地,生活中的一切都将失去保障,得靠自己一个人去对付冷酷而严峻的现实了…… 可是,到外面去闯荡世界的想法,还是一直不能从他心灵中勾销。随着他在双水村的苦闷不断加深,他的这种愿望却越来越强烈了。他内心为此而炽热地燃烧,有时激动得像打摆子似的颤抖。他意识到,要走就得赶快走!要不,他就可能丧失时机和勇气,那个梦想就将永远成为梦想。现在正当年轻气盛,他为什么不去实现他的梦想呢?哪怕他闯荡一回,碰得头破血流再回到双水村来,他也可以对自己的人生聊以自慰了;如果再过几年,迫不得已成了家,那他的手脚就会永远被束缚在这个“高加索山”了! 经过不断的内心斗争,孙少平已经下决心离开双水村,到外面去闯荡世界。有人会觉得,这后生似乎过于轻率和荒唐;农村的生活已经开始变得这样有希望,他们家的事业也正在发端之际,而且看来前景辉煌,他为什么要去不属于自己的世界自寻生路?那个陌生的天地会给他带来多少好处?这恐怕只有天知道! 但是,宽容的读者不要责怪他吧!不论在任何时代,只有年轻的血液才会如此沸腾和激荡。每一个人都不同程度有过自己的少年意气,有过自己青春的梦想和冲动。不妨让他去吧,对于像他这样的青年,这行为未必就是轻举妄动!虽然同是外出“闯荡世界”,但孙少平不是金富,也不是他姐夫王满银! 少平已经暗暗把自己外出的目的地选在黄原城。原西县对他来说,已经不算“大地方”。而更大的地方他还不敢去涉足。黄原是合适的。对他来说,那地方已经是一个大世界;再说,离家也不远,坐汽车当天就能返回。 到黄原去干什么?他将在那里怎样生活? 别无选择。他只能像大部分流落异地的农民一样去揽工——在包工头承包的各种建筑工地上去做小工,扛石头,提泥包,钻炮眼…… 不管怎样,他是非去不可了。 孙少平把他外出谋生的一切方面都想好以后,决定先和父亲谈这件事。 这天吃过午饭,父子俩到山上一块坡地种玉米。 马上就要立夏,正是玉米和蔓豆大播种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忙这两大科庄稼的耕种。如今不像往年。四山里几乎看不见人在劳动,其实,哪个庄稼人也要比往年干得凶!只不过现在一家一户分散在各处,谁也照不见谁的面。 少平家大部分玉米和豆子都已经种完,现在只留下一些零碎土地,也用不着动用牲畜。 父亲在前面拿镢头掏土坑,少平手里端个升子点籽种。两个人都赤脚片,一前一后,来来回回,也顾不得说话。父亲挖坑就像母亲纳鞋底,行行道道,疏密有致,远看如同工艺美术家精心设计的图案。少平耐着性子,尽量把籽种不偏不露点在土坑中间,再补一个不轻不重的脚印。 终于休息了。父亲蹲在地上抽烟,少平就凑到他跟前,也学着他哥的样,卷了一支旱烟棒。 他用父亲的打火机点着烟抽了几口,然后才鼓起勇气,和父亲谈起了他走黄原的打算。 孙玉厚老汉惊得目瞪口呆。 他“吱吱”地用劲吸着烟锅。思谋了好一阵,才说:“你还小哩!出那么远的门,人生地不熟,我和你妈怎能放心?你怎猛然想起要出门哩?” 少平一时难以给父亲说清楚自己的心思。 “我呆在家里不痛快,想出去跑一跑……” 父亲低倾下头,手指头抠着脚指头,说:“我能想来哩。你从学校回来劳了动,心里难过。没办法啊!世事就是这样。爸爸看见你一天灰土满面的,心里也难过……不过,而今政策宽了,劳动虽说熬苦一些,但吃饭不要再受熬煎。你刚开始出山,爸爸晓得你不习惯。过上一两年,也就习惯了。外面的世界不是咱们的,你出去,还不是要受苦?再说,有个什么事,也没有人帮扶你……” “爸爸,这你不要操心。我二十几的人了。自个儿能管得了自个儿,你就让我出上几天门!你年轻时不是也吆牲灵跑过山西吗。我不到外面闯荡一回,一辈子心里平不下来,你就让我走吧!咱们家现在有你和我哥,这点土地你们能耕务过来。我出去,也不是去瞎逛!我也长两只手,兴许还能给家里赚几个活钱,爸爸,你放心……” 孙少平几乎要哭了。 父亲看出儿子为他的行动经过了长时间的准备,显然很难再说服他放弃这种冒险念头,他只好犹豫地说:“那这事你要和你哥商量哩!唉,我老了,世事要看你们闹。不过,爸爸生怕你们有个闪失……” 少平严肃而感动地对父亲点了点头。 玉米地半后晌就种完了——种完就回家,不必像生产队,只要不磨到天黑,就收不了工。 父子俩回家后,离吃晚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于是他们又收拾了一下,赶到后村头烧砖窑那里给少安两口子帮忙。 孙少安夫妇正忙得不可开交。第三窑砖正烧到紧要关头,少安既要加炭漏灰,还要刁空抢着打下一窑的土坯,还不到热天,他就光穿了件小布褂,脸熏得如同戏里的包公,秀莲头上拢着的毛巾也像烟囱里拉出来的——她正拿着铁锨和泥。 少平和父亲一到,四个人上手,活路很快就松宽了。父亲接替少安烧火,让他集中打土坯;少平和泥,让嫂子去溜土。这是一个多么和谐而富有生气的劳动集体!瞧,已出的两窑青砖,约摸一万多块,齐齐整整码在土场边上,像两堵蓝色的长墙。双水村的人面对孙家的这派兴旺景象,谁不眼红?啊呀,不得了!孙少安这小子竟然办起了“工厂”! 天黑以后,少安让家里人回去吃饭。他自己的饭照例由秀莲吃完饭后送到土场上来——他要照看炉火,不能离开。 等父亲嫂子先后走了以后,少平却磨蹭着没有急忙回家。他一边在和哥哥添炭,一边吞吞吐吐对哥哥说出了他的心事。 少安惊讶得都有点反应不过来了。他生气地对弟弟说:“你胡想啥哩!家里现在这么忙,人手缺得要命,你怎么能跑到外面逛去呢?” 这个“逛”字刺伤了少平的心。他也有点生硬地对哥哥说:“我不是去逛!我是要出去干点事!” “干什么事?无非是去揽工!你又不是匠人,当个小工,一天挣一两块钱,连自己的嘴都糊不住!你何必要之受这罪呢?你在家里,咱们父子三人,加上你嫂,一边种地,一边经营咱们的烧砖窑,这不好好的嘛!” “我已经二十几的人了,我自己也可以干点什么事!” 少安一时不能理解弟弟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现在没事可干吗? 但少安猛然感到,弟弟已经长大成人了!他已经不能再像过去一样在他面前以老大自居了!是啊,弟弟大了……本来他应该为此而高兴,可是此刻心里却有一丝说不出的伤感。他早已看出来,弟弟是一个和他想法不太一样的人…… 现在,少安已经明白,尽管他不情愿弟弟出走,但看来已经很难劝阻他了。 兄弟俩圪蹴在土场边上沉默了一会,一人嘴里噙着根旱烟棒,使劲地抽着。天已经黑严,远处村子里亮起了模糊的灯光。在金家湾那边,不知谁家婆姨正拖长声音呼叫孩子回家睡觉。东拉河水声朗朗,吟唱着那支永不疲倦的歌…… 孙少安已不再和弟弟争辩。他伤感地对少平说:“那你看着办吧,你已经长大成人了,我……”他感到语塞,竟不知说什么了。 这时候,孙少平的心情也沉重起来了。他对哥哥说:“我走了,你和爸爸的负担就更重了……” 少安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既然你一心要出去,也就不要牵挂家里,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无依无靠,倒要好好操心哩!家里的事你放心,有我哩……” 黑暗中,两团泪水涌满了少平的双眼…… 几天以后,少平就决定走黄原了。 母亲流着泪为他把那点破被褥拆洗了一遍,少安从手头挤出五十元钱,硬往弟弟手里塞——少平只接了十五元;他知道家里现在需要钱,他不愿拿这么多;再说,既然他要出门,就得靠自己的双手去谋生了!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他打捆好了自己的行李。一条开洞的黑羊毛毡;被褥是早年间姐姐出嫁后留下的,已经缀了许多补钉——三根断麻绳续在一起,便扎住了这出门的全部行囊。 晚上,他和衣躺在土炕上,一直半睡半醒。明天他就要走了,走向一个前途未卜的世界,他现在才感到了一片令人心悸的渺茫,由不得手心里捏出两把汗水…… 睡梦中,他感觉有人轻轻地摩挲他的头发,他知道这是父亲的手。他一直等汹涌的泪水通过鼻孔管流进肚子里,才睁开眼睛。 父亲立在炕边,手里拿着当年他上学时用过的那个烂黄提包。说:“我出去叫田海民把坏的拉链修好了。海民说,以后用的时候,拿肥皂擦一擦……” 他克制着哽咽,对父亲说:“嗯……” 第二天早晨,从米家镇开往黄原的第一辆长途汽车过来后,挤在公路边上为少平送行的全家人,都举起胳膊拦挡车。 车一停住,少平就立刻提起那卷破烂行李挤了上去。他尽量笑着挥手向亲人们告别。而并不知道两颗泪珠早已从他的脸颊上滑落下来…… 第十三章 黄原城是一座古老的城市。据清嘉庆七年版《黄原府记》称,其历史可追溯至周(古为白狄族所居住)。周以后,历代曾分别在这里设郡、州、府,既是屯兵御敌之重镇,又是黄土高原一个重要的物资集散地。现在作为地区首府,管辖着黄原市和周围十五个县,其版图如地委书记苗凯所说:等于一个阿尔巴尼亚。 该城座落在一个大川道里,四周被连绵的群山包围。黄原河由北向南穿城而过,于几百里外注入黄河。市区在黄原河上建有二桥,连结东西两岸。市中心的桥建于五十年代。称为老桥;桥面相当狭窄,勉强可以对行两辆汽车。上游还有一座新桥,是前两年才修起的;桥面虽然宽阔,但已在城市外围,车辆和行人不像老桥这样拥挤。 城南另有一条小河向北流来,在老桥附近和黄原河交汇。小河叫小南河。在小南河与黄原河汇流处外侧,有一座小山包,长满了密密的树木草丛;而在半山腰一方平土台上,瞩目地立有一座九级古塔!据记载,塔始建于唐朝,明代时进行过一次大修整。此山便得名古塔山。古塔山是黄原城的天然公园,也是这个城市的标志——无论你从哪个方向到黄原城,首先进入视野的就是这座塔。如果站在古塔山上,偌大一个黄原城也便一览无余了。 黄原城以老桥为中心,形成了几个主要的区域。大桥以东统称东关,因为汽车站在这里——这是通往外界的主要“口岸”——各种杂七杂八的市场摊点和针对外地人的服务性行业也就特别多。而进入这个城市的大部分外地人实际上都是来揽工谋生的农村手艺人或纯粹的庄稼汉,因此那些旅馆、饭馆都是档次很低的。东关大桥头也是传统的出卖劳动力的市场,平时经常像集市一般涌满了北方各地漫流下来的匠人和小工、等待包工头们来“招工”。 城市的主要部分在黄原河西岸。东关的街道通过老桥延伸过来,一直到西面的麻雀山下,和那条南北主街道交叉成丁字形。西岸的这条南北大街才是黄原城的主动脉血管。大街全长约五华里。南北街道的中段和东关伸过来的东西大街组成了本城的商业中心,也是全城最繁华的地带。南大街沿小南河伸展开来,大都是党政部门,北段为宾馆、军分区和学校的集中地。除过市中心的商业区,人们分别把这个城市的其它地方称为东关、南关、北关。南关主要是干部们的天地,因此比较清静;北关是整洁的,满眼都是穿军装和学生装的青少年;东关却是一个杂乱的世界,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人们…… 当孙少平背着自己的那点破烂行李,从拥挤的汽车站走到街道上的时候,他便置身于这座群山包围的城市了。他恍惚地立在汽车站外面,愕然地看着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他虽然上高中时曾因参加故事调讲会到这里来过一次,但此刻呈现在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说,仍然是陌生的。 一刹那间,他被庞大的城市震慑住了,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这就是我要开始生活的地方吗?他在心里对自己发出了疑问。你,身上带着十几块钱,背着一点烂被褥,赤手空拳来到这里,你怎样才能生活下去呢? 这一切他自己全然不知道。 他此刻唯一意识到的是,他已经来到了一个“新大陆”。至于到这里怎么办,他一时的确还难以想象。 孙少平发了一会愣怔,便迈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去。 到东关大桥的时候,他看见街道两边的人行道上,挤满了许多衣衫不整或穿戴破烂的人。他们身边都放着一卷像他一样可怜的行李;有的行李上还别着锤、钎、刨、錾、方尺、曲尺、墨斗和破篮球改成的工具包。这些人有的心慌意乱地走来走去;有的麻木不仁地坐着;有的听天由命地干脆枕着行李睡在人行道上,少平马上知道,这就是他的世界。他将像这些人一样,要在这里等待人来买他的力气。 他便自然地加入了这个杂乱的阵营。找了一块空地方把行李搁下。周围没有人注意他参加到他们的队伍中来。和这些同行比起来,他除过皮肤还不算粗糙外,穿戴和行李没有什么异样的。不过,他发现,他和他周围的所有人,也并不被街上行走的其他人所注意。由汽车、自行车和行人组成的那条长河,虽然就在他们身边流动,但实际上却是另外一个天地。街上走动的干部和市民们,没什么人认真地看一眼这些流落街头的外乡人。少平原来还担心碰见晓霞和金波,现在他才知道这种担心是多余的——这不像原西县和石圪节,熟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再说,他们也不会想到他来黄原。 他不熟练地卷起一根旱烟棒,靠着自己的铺盖卷抽起来。此时已经是下午,黄原河被西斜的太阳照耀得一片金光灿烂。河西大片的楼房已经沉浸在麻雀山的阴影中。刚从寂静的山庄来到这里,城市千奇百怪的噪音听起来像洪水一般喧嚣。尽管满眼都是人群,但他感觉自己像置身于一片荒无人烟的旷野里。一种孤单和恐慌使他忍不住把眼睛闭起来。现实的景象消失了。他通过心灵的视觉,却看见了炊烟袅袅的双水村;看见夕阳染红的东拉河边,饮饱水的黄牛抬起头来,静静地凝视着远方的山峦…… “唔……”他像呻吟般地发出一声叹息。 严酷的现实立刻便横在这个漂泊青年的面前。他既没有闯世的经验,又没有谋生的技能,仅仅凭着一股勇气就来到了这个城市。 他靠在砖墙边自己的烂铺盖卷上,久久地闭着眼睛。他内心痛苦而烦乱,感觉自己在这里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那么,再返回双水村吗?这很容易,明天早晨买一张汽车票,大半天就回去了——回到他那另一种苦恼之中……可是,他怎么能回去呢? “不!”他喊叫说,并且睁开了眼睛。他看见周围有几个人在看他,脸上都显出诧异的神色——大概以为他神经不正常吧! 孙少平尽量使自己的精神振作起来。他想:他本来就不是准备到这里享福的。他必须在这个城市里活下去。一切过去的生活都已经成为历史,而新的生活现在就从这大桥头开始了。他思量,过去战争年代,像他这样的青年,多少人每天都面临着死亡呢!而现在是和平年月,他充其量吃些苦罢了,总不会有死的威胁。想想看,比起死亡来说,此刻你安然立在这桥头,并且还准备劳动和生活,难道这不是一种幸福吗?你知道,幸福不仅仅是吃饱穿暖,而是勇敢地去战胜困难……是的,他现在只能和一种更艰难的生活比较,而把眼前大街上幸福和幸运的人们忘掉。忘掉!忘掉温暖,忘掉温柔,忘掉一切享乐,而把饥饿、寒冷、受辱、受苦当作自己的正常生活…… 这种自我安慰的想法,使孙少平的心平静了一些,他开始谋算自己眼下该怎么办。 他没想到聚在东关“找工作”的人这么多。他看见,每当一个穿油污涤卡衫的包工头,嘴里噙着黑棒烟来到大桥头的时候,很快就被一群揽工汉包围了。包工头就像买牲畜一样打量着周围的一圈人,并且还在人身上捏捏揣揣,看身体歪好然后才挑选几个人带走。带走的人就像参加了工作一样高兴;而没被挑上的人,只好灰心地又回到自己的铺盖卷旁边,等待着下一个“救世主”来。 当又一位嘴噙黑棒烟的家伙来到大桥头的时候,少平也毫不犹豫地跟随众人,挤到了他的跟前,怀着激动的心情等待选拔。 这人迅速扫视了一下周围,说:“要三个匠人!” “要不要小工?”有人问。 “不要!” 那些匠人们便带着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把赤手空拳的小工攉在一边,纷纷问包工头:“一个工多少钱?” “老行情!四块!” 所有的匠人都争着要去,但包工头只挑了其中三个身体最好的带上走了。 孙少平只好沮丧地退回到砖墙边上。 麻雀山后面最后一缕太阳的光芒消失了。天色渐渐暗下来。街上和桥上的路灯都亮了——黑夜即将来临。大桥头的人群稀疏起来。 孙少平仍然焦急地立在砖墙边上,看来这工不好上!至少今天是没有任何希望了! 那么,他晚上到什么地方住呢? 本来他可以去找金波。但他不愿找他。他不愿意这么一副样子去找他的朋友。当然,他可以去住旅社——他身上带着哥哥给的十五块钱。旅社很容易找。东关街巷的白灰墙上,到处划着去各种旅社的路线箭头,纷乱地指向东面梧桐山下层层叠叠的房屋深处。 但他舍不得花钱。 他想到了车站的候车室。是呀,那里有长木栏椅子,睡觉蛮好的! 他于是就提起那点行李,重新返回到长途汽车站。 他在候车室门口被一位戴红袖标的值勤老头拦挡住了。这里不让住宿! 唉,不让住也是有道理的。如果这里可以过夜,那么揽工汉把这地方挤不破才怪哩! 他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离开了。 现在,他又重新踯躅在东关的街道上。夜幕下的城市看起来比昼间更为壮丽;辉煌的灯火勾勒出五光十色的景象,令人眩目。大街上,年轻的男女们拉着手,愉快地说笑着,纷纷向电影院走去。旁边一座灯火通明的家属楼上,不知哪个窗口飘出了录音机播放的音乐,一位女歌唱家正柔声曼气地唱着—— 你是一朵向日葵, 遍体金黄比花美。 吐露芬芳为了谁, 你又为谁百折不回? 笑得是那样美, 从来不流辛酸泪! 但愿我和你长相随, 一生一世紧相依偎。 孙少平扛着自己的被褥,手里拎着那个破黄提包,回避着刺目的路灯光,顺着黑暗的墙根,又返回到了大桥头。这大桥无形中已经成了他的“家”。现在,揽活的人大部分都离开了这里,街头的人行道被小摊贩们占据了。 他走到桥中央,伏在水泥桥栏杆上,望着满河流泻的灯火,心绪像一团乱麻。他现在集中精力考虑他到什么地方去度过这个夜晚。 他突然想起,离家时父亲曾告诉过他,黄原城有他舅一个叔叔的儿子,住在北关的阳沟大队,有什么事可以去找他。尽管这亲戚关系很远,但总算还能扯上一点,比找纯粹的生人要强。要不要去找这位远亲舅舅呢? 但少平想,他人生路不熟,得边走边打听,赶天明都不一定能找见这家亲戚。 他简直走投无路了。现在才是古历四月初,天气仍然不暖和;尤其是夜间,还相当冷。要不,他可以到周围的山野里去度过这一夜,街头上更不能过夜。万一让警察带走,会急忙说不下个明白的。而这城里的熟人他又不愿意去找啊…… 他猛然想起了一个半生不熟的人:贾冰。 是的,或许可以去找他?贾老师是个诗人,说不定他会更理解人,而不至于笑话他的处境。他那年来黄原讲故事。和晓霞一块跟着当时的县文化馆杜馆长,应邀去贾老师家吃过一顿饭。记得他们家有好几孔窑洞。说不定能在那里凑合几个晚上呢!只要晚上有个住处,白天他就可以到大桥头来找活;只要找下活干,起码吃住就有了着落。 这么想的时候,孙少平已经起身往贾冰家走了。 贾冰家在南关一个小土坡上,他不一会就到了。 他刚一进贾冰家的院子,一条大黑狗“汪”一声窜了出来,他吓得往旁边一跳,把手里的黄提包像手榴弹一样向狗扔去。 “男爵!”有人从窑里喊了一声,紧接着便走出窑洞来。 少平一眼认出这就是贾老师。 “男爵,回去!”贾冰对狗说。那位张牙舞爪的“男爵”便向旁边的窝里悻悻而去。 贾冰走过来,看定他,问:“你找谁?” 贾老师显然已经不认识他了。 “贾老师,我是孙少平……”他谦恭地说。 “孙少平?”贾老师仍然想不起来他是谁。 是的,他太平凡了。那年仅仅一面之交,还是杜馆长带着,人家怎么可能记住他呢? “那年地区故事调讲会,我跟杜馆长来过你们家。我是原西县石圪节公社双水村的……”少平竭力提示贾老师,以便让他能想起他来。 “噢……”贾冰看来有点印象。 孙少平立刻用简短的话说明他的卑微的来意。 “那先回窑里再说。”贾冰从地上拾起他的黄提包,引着他进了窑。 窑里一位中年妇女正在一个大盆里翻洗猪肠子。贾冰对她说:“这是咱们县的一位老乡,到黄原来揽工,晚上没处住,找到这里来了。” 那位妇女大概是贾冰的爱人。她既没看一眼少平,也没说话,看来相当不欢迎他这个不速之客,少平并不因此就对贾冰的爱人产生坏看法。他估计这家人已经不知接待了多少像他这样来黄原谋生的亲戚和老乡,天长日久,自然会生出点厌烦情绪来。 “你吃了饭没?”贾冰问。 “吃了。”他散谎说。 “来揽工?” “嗯。” “为什么?你不是上过高中吗?” “嗯。” “那为什么跑出来揽工?” “我一时也说不清楚……” “你喜欢诗歌吗?” “我……” “噢……黄原的钱也不好赚!” 少平敏感地意识到,如果他同贾老师说,他喜欢诗歌,并且念出什么人的几句来,说不定他今晚会得到较好的接待。但他谈不到对诗歌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他不愿在这方面撒谎。现在他猜想,诗人大概把他看成了一个纯粹为赚钱而借宿的凡夫俗子,因此不可能对他有什么兴趣。 不过,看来贾老师念过去的一面交情,还不准备把他拒之门外。他把他引在隔壁一个放杂物的小土窑里,说:“这窑常不生火,可能有点冷,你就凑合着住吧!” “这就蛮好了!”他感激地说。 晚上,少平躺在自己单薄的被褥里,很久合不住眼。他想,这里看来只能借宿一个晚上。明天一早,他就应该去北关的阳沟大队找那位远门亲戚,争取在那里住下来。然后他得千方百计找个营生干;只要有活做,有个吃住的地方,哪怕先不赚钱都可以…… 第十四章 第二天窗户纸刚发亮,少平就悄悄地爬起来。 他到院子里的时候,贾冰一家人还在熟睡之中。 他很快离开这里,转到了街道上。 从南关通往北关的大街上,除过赶长途汽车的旅客外,此刻还没有什么人。 他迎着清冷的晨风,在静悄悄的街道上匆忙地走着。城市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模糊的,他现在一心想的只是要找到那位没见过面的亲戚。 赶到北关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他从一个扫街道老头那里打问清楚了去阳沟的路。于是在黄原宾馆旁边折转身,拐进了一条小沟。沟道相当狭窄,两面坡上像蜂窝似的挤满了房屋和窑洞。从这些房屋和窑洞好坏差异来看,少平估计这里是干部、工人和农民的混杂居住区。 他在沟道中没有铺沥青的土路上一边走,一边发愁地想:在这么密集庞杂的居住区寻找一家农民,看来太困难了。迎面不时有骑自行车和步行的人走过来,但他没有开口。这些都是上班的干部或工人,他们不可能知道有个叫马顺的庄稼人。 他看见路边水井旁边有个正用辘轳绞水的老头,尽管穿戴也还可以,但可能是个农民——城边上的农民穿戴当然不像山区农民一样破烂。 他便试着走过去向这老头查问他的亲戚马顺。 一下问对了!老头向他指了指阳面土坡上的一个院子,说:“就住在那里,我们原来是一个生产队的。” 少平的心咚咚地跳着,兴奋地爬上了那个小土坡。 马顺两口子看来刚起床,尿盆都还没倒,两个孩子仍然在炕上睡觉。 当少平向他的亲戚说明他是谁的时候,没见过面的远门舅舅和妗子算是勉强承认了他这个外甥。 马顺看来有四十岁左右,一张粗糙的大脸上,转动着一双灵活的小眼睛。他不冷不热打量了他一眼,问:“你就这么赤手空拳跑出来了?” “我的行李在另外一个地方寄放着,我想……” 少平还没把话说完,他妗子就对他舅恶狠狠地喊叫说:“还不快去担水!” 少平听声音知道她是向他发难,他于是立刻说:“舅舅,让我去担!”说话中间,他眼睛已经在这窑里搜寻水桶在什么地方。 水桶在后窑掌里!他没对这两个不欢迎他的亲戚说任何话,就过去提了桶担往门外走。马顺两口子大概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到了院子里。 他舅撵出来说:“井子你怕不知道……” “知道!”他头也不回地说。 孙少平一口气给他的亲戚担了四回水——那口大水瓮都快溢了。 这种强行为别人服务的“气势”使亲戚不好意思再发作。马顺两口子的脸色缓和下来,似乎说:这小子看来还精着哩! 他舅对他说:“你力气倒不小,是这,我一下子想起了,我们大队书记家正箍窑,我引你去一下,看他们要不要人。你会做什么匠工活?” “什么也不会,只能当小工。”少平如实说。 “噢……我记得前两年老家谁来说过,你不是在你们村里教书吗?小工活都是背石头块子,你能撑架住?” “你不要给人家说我教过书……” “那好吧,咱现在就走。” 马顺接着就把少平引到他们大队书记的家里。 书记正和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坐在小炕桌旁边喝啤酒。桌子上摆了几碟肉菜。 少平跟他舅进去的时候,书记没顾上招呼他们,只管继续对那个干部巴结地笑着说:“……这地盘子全凭你刘书记了!要不,我这院地方八辈子也弄不起来……喝!”书记提起啤酒瓶子和那人的瓶子“咣”地碰了一下,两个人就嘴对着瓶口子,每人灌下去大半截。 把啤酒瓶放下后,书记才扭头问:“马顺,你有什么事?” 他舅说:“我引来个小工,不知你这里要不要人了?” “小工早满了!”书记一边说,一边又掂起啤酒瓶子对在嘴巴上。不过,他在喝啤酒的一刹那间用眼睛的余光打量了一眼少平。 估计书记看这个“小工”身体还不错,就对那位干部说:“你先喝着,我和他们到外面去说说!” 三个人来到院子里,书记问马顺:“工钱怎么说?” “老行情都是两块钱……”他舅对书记说。 书记嘴一歪,倒吸了一口气。 “一块五!”少平立刻插嘴。 书记“扑”一声把吸进嘴里的气吐出来,然后便痛快地对少平说:“那你今天就上工!” 他舅在旁边愣住了,不知外甥为什么把自己卖了这么低的价钱。 对于少平来说,就是一天挣一块钱也干。他先问最迫切的问题:“能不能住宿?” “能!就是敞口子窑,没窗户。”主家说。 “这不要紧!” 上工的事谈妥后,少平性急地连他舅家也没再去,就起身直到南关贾冰家寻他的铺盖卷。 来到大街上,他觉得脚步异常地轻松起来。这时他才注意到街道两旁的景致,商店的门都开了,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大橱窗里花花绿绿,五光十色。姑娘们率先脱去了冬装,换上鲜艳的毛衣线衣,手里拎着时髦的小皮革包,挺着高高的胸脯在街市上穿行。人行道上的汉槐洋槐缀满了一嘟噜一嘟噜雪白的花朵,芬芳的香味飘满全城。 孙少平浑身像剥去了一层沉重而坚硬的甲壳,胳膊腿充满了柔韧的弹性。他感到春风吹拂在脸上,就像一只温柔的手在亲切地抚摸着他。他内心洋溢着欢乐一他终于有“工作”了! 到南关的时候,他在副食门市部买了一盒饼干,准备送给贾老师的孩子们。不论怎样,他很感激这位诗人让他在他们家留宿了一夜;否则,他昨天晚上就要露宿街头了。 少平走到贾冰家,很快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把那盒饼干留下,就向贾老师两口子告辞,起身到北关去。 贾冰和他爱人看来有点过意不去——他们此刻大概已经明白,这后生不是那种死皮白脸的人。 “你如果没处住,再来!”贾冰对他说。 “贾老师,我能不能借你一本书?我看完就给你送回来!”少平最后惴惴不安地提了一个要求。 “可以!你自己到书架上去拿!”贾老师痛快地说。看来他对爱学习的人很乐意帮助。 少平于是在书架上挑了一本《牛虻》——他很早就听晓霞介绍过这本书。 就这样,他背着自己的铺盖卷,手里提着那只烂黄提包,怀里揣着《牛虻》,来到了北关阳沟大队书记家。 书记的老婆是个精明麻利人,看来最少能主半个家事。她引着少平,把他送到匠工们住的敞子窑里,并且又把站场监工的亲戚叫来,把他交待给了这位工头。 这敞口子窑铺了一地麦秸;麦秸上一摆溜丢着十七八个铺盖卷,地方几乎占满了。少平只好把自己的那点行李放在窑口最边上的地方。 吃过中午饭,少平就上了工。 他当然干最重的活——从沟道里的打石场往半山坡箍窑的地方背石头。 背着一百多斤的大石块,从那道陡坡爬上去,人简直连腰也直不起来,劳动强度如同使苦役的牛马一般。 少平尽管没有受过这样的苦,但他咬着牙不使自己比别人落后。他知道,对于一个揽工汉来说,上工的头三天是最重要的。如果开头几天不行,主家就会把你立即辞退——东关大桥头有的是小工! 每当背着石块爬坡的时候,他的意识就处于半麻痹状态。沉重的石头几乎要把他挤压到土地里去。汗水像小溪一样在脸上纵横漫流,而他却腾不出手去揩一把;眼睛被汗水腌得火辣辣地疼,一路上只能半睁半闭。两条打颤的腿如同筛糠,随时都有倒下的危险。这时候,世界上什么东西都不存在了,思维只集中在一点上:向前走,把石头背到箍窑的地方——那里对他来说,每一次都几乎是一个不可企及的伟大目标! 三天下来,他的脊背就被压烂了。他无法目睹自己脊背上的惨状,只感到像带刺的葛针条刷过一般。两只手随即也肿胀起来,肉皮被石头磨得像一层透明的纸,连毛细血管都能看得见。这样的手放在新石茬上,就像放在刀刃上! 第三天晚上他睡下的时候,整个身体像火烧着一般灼疼。他在睡梦中渴望一种冰凉的东西扑灭他身上的火焰。他梦见下雨了,雨点嘀嗒在烫热的脸庞上……一阵惊喜使他从睡梦中醒了过来。真奇怪!他感觉自己脸上真有几滴湿淋淋的东西。下雨了?可他睡在窑里,雨怎么可能滴在脸上呢? 他睁大眼,发现他旁边的一个石匠工光着屁股往被窝里钻。他感到一阵发呕,赶忙用被子揩了揩脸——他知道,这是那个撒完尿的石匠从身上跨过时,把剩下的几滴尿淋在了他的脸上。没有必要发作,揽工汉谁把这种事当一回事! 他蒙住头,很快又睡得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天以后,孙少平尽管身体疼痛难忍,但他庆幸的是,他没有被主家打发——他闯过了第一关! 以后紧接着的日子,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他继续咬着牙,经受着牛马般的考验。这样的时候,他甚至没有考虑他为什么要忍受如此的苦痛。是为那一块五毛钱吗?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他认为这就是他的生活…… 晚上,他脊背疼得不能再搁到褥子上了,只好趴着睡。在别人睡着的时候,他就用手把后面的衣服撩起来,让凉风抚慰他溃烂的皮肉。 这天晚上,当他就这样趴着睡觉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人在轻轻摇晃他的头。 他一惊,睁开眼,看见他旁边蹲着一位妇女。 他在睡眼朦胧中认出这是书记的老婆,他赶紧把背后的衫子撩下去。遮住了自己的脊背。 “你原来是干什么的?”书记的老婆轻声问他。 “我……一直在家里劳动。”少平吞吞吐吐说。 书记的老婆摇摇头,说:“不是!你就照实说。” 少平知道他瞒哄不住这位夜访的女主人,只好把头扭向一边,说:“我原来在村里教书……” 书记的老婆半天没言传。后来听见她叹了一口气,就离开了。 少平再也不能入睡,他透过洞开的敞口窑,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忍不住眼里涌上了两团泪水,一片深沉的寂静中,很远的地方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他心想:也许明天他就会被主家打发走——那他到什么地方再能找下活干呢? 第二天,出乎少平意料的是,他不仅没有被打发走,而且还换了个“好工种”——由原来背石头调去钻炮眼。 新的活当然要比背石头轻松得多。通常这种美差都是由站场工头的亲戚或朋友干的。不用说,和他一块背石头的小工都大为震惊;为什么突然把你小子“提拔”了? 少平心里明白,这是女主人对他动了恻隐之心。唉,为了这位好心的妇女,他真想到什么地方去哭一鼻子。对他来说,换个轻活干当然很好,但更重要的是,他在这样更换的环境中,竟然也感觉到了人心的温暖。无庸置疑,处在他眼下的地位,这种被别人关怀所引起的美好情感。简直无法用言语来表述…… 半月以后,孙少平已经开始渐渐适应了他的新生活。脊背上溃烂的皮肉结成了干痂,变成了一种深度的疼痛;而不像开始时那般尖锐。手上的肉皮磨薄后又开始厚起来,和石头接触也没有了那种刀割般的疼痛感。身架被强度的劳累弄得松松垮垮——这样就可以较为舒展地承受一般的压力…… 黄土高原第一场连绵的春雨来临了。雨天不能出工,做活的工匠们就抓紧时候,开始白天黑夜倒在没门窗的敞口子窑里睡觉;沉重的鼾声如雷一般此起彼伏。雨天不出工,当然没有工钱,但主家按行规给工匠继续管饭。 下雨的第二天,少平睡足觉后,很想去街上走一走。他计算过,他已经赚下二十多块钱,他想从主家那里预支十块,加上他原来带的十几块钱,到街上为自己买一身外衣——他的衣服烂得快不能见人了。 他从女主人那里拿了钱以后,又从一个工匠那里借了一顶破草帽。就一个人冒着蒙蒙春雨来到街上。 雨中的大街行人稀稀疏疏,小汽车溅着水急驶而过;远处,涨水的黄原河发出深沉的呜咽。 少平从阳沟泥泞的路上走出来后,先忍不住趴在黄原宾馆的大铁门上。向里面张望了一会——那里面是他所不了解的另一种生活…… 离开这座富丽的建筑物,不知为什么,他猛一下想起了田晓霞。 是的,他们又在同一城市里了——不远处就是著名的黄原师专。但他决不会再去找她。人家已经成了大学生,他现在是个揽工小子,怎么能去找她呢!随着社会地位差距越来越大,过去的那一切似乎迅速地变得遥远了。他想,要是眼下碰见晓霞,双方一定会有一种陌生感……朋友,看来我们是永远地分别了! 少平走到市内最大的一个百货商店,为自己细心地挑选了一身深蓝涤卡衣服。他怀着喜悦的心情,把这身玻璃纸包着的服装夹在胳膊窝里,然后又顺着街道闲逛了一会,就返身向阳沟那里走去;买衣服后,他身上就没几个钱了,在街上瞎逛荡还不如回去再睡一觉! 当他从街上回到那个敞口子窑后,满窑的工匠仍然睡得像死人一般。 他从被子旁把黄提包打开,将新买来的衣服放进去。这时候,他才发现了提包里那本《牛虻》——半月来,他已经忘记了从贾老师那里借来的那本书,甚至也忘了他自己是个识字人呢!好,雨天不出工,他现在正好能看这本书了。 他内心立刻感到一种颤栗般的激动! 他很快倒在自己的一堆烂被子里,匆忙地打开了那本书,竟忍不住念出了声:“亚瑟坐在比萨神学院的图书馆里,正在翻查一大堆讲道的文稿……” 第十五章 短短一个多月时间里,孙少安的烧砖窑就出了四窑砖。每窑七千块,四七两万八千块砖。除过运费、煤费和毛收入百分之十的税纳过以后,每块砖净得到二分五厘。算一算,一家伙就赚下七百来块钱! 目光远大的孙少安,政策一变,眼疾手快,立马见机行事,抢先开始发家致富了;黑烟大冒的烧砖窑多么让人眼红啊! 少安已经渐渐上升为双水村第一号瞩目人物,田福堂、金俊山等过去的“明星”在人们眼里多少有点逊色了。 现在,孙玉厚家尽管还是过去那院烂地方,但上门的人却显然增多了。村里有些借十来八块紧用钱的庄稼人,孙少安都慷慨地满足了他们的愿望。对于孙家来说,这不仅仅是给别人借钱,而是在修改他们自己的历史。是啊,几辈子都是他们向人家借钱,现在他们第一次给别人借钱了! 但是,外人并不知晓,孙少安的事业在大繁荣的后面,充满了重重的困难。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每一分钱几乎都是用血汗换来的。要维持一个烧砖窑,起码得三四个好劳力。他们一家人既要种庄稼,又要侍候这个庞然大物,已经把力气出到了极限。少平在家的时候,三个男劳力加上秀莲,还能勉强两头应付,少平一走,父亲一个人忙山里的活已经力不从心。因此少安夫妇办这个烧砖窑也到了纳命的光景。挖土、担水、和泥、打坯、装窑、烧火、出砖……每一样都是重苦活。两口子天不明忙到黑灯瞎火,常常累得饭也吃不下去;晚上睡在被窝里,连亲热一会的精力都没有——熬苦得梦中都在呻吟…… 眼下,时今已经到了夏至,麦子面临大收割,山上所有的秋田都需要锄草;同时还得种回茬荞麦。这些活孙玉厚老汉一个人是再也忙不过来了! 烧砖窑只好停工。 对于赚钱赚得心正发热的少安夫妇来说,停止烧砖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可是没办法!少安要帮父亲去干山里的活。 秀莲开始动气了。 自结婚以来,秀莲从不和少安吵架。即使有些事她心里不痛快,一般都忍让着少安,丈夫说怎办就怎办。那些年,亲爱的男人受死受活支撑着这个又大又穷的家,她心疼他,决不给他增添烦忙。可是现在,随着家庭生活的好转,又加上他们的事业开始红火起来,秀莲渐渐对家庭事务有了一种参与意识。她在这个家庭再也不愿一味被动地接受别人的领导,而不时地想发出她自己的声音。是呀,她给这个家庭生育了后代;她用自己的劳动为这个家庭创造了财富;她为什么不应该是这个家庭的一名主人?她不能永远是个附庸人物! 她首先对少平的出走大为不满。她对丈夫说:“我们要把这一家人背到什么年代呀?少平屁股一拍走了黄原,逛花花世界去了。家里这么多活,把咱两个都快累死了!别人看不见咱的死活。咱为什么给别人挣命呢?当初少平年龄小,咱受死受活没话说。现在二十大几的后生,丢下老小不管,图自己出去畅快!我们凭什么还要给这些人挣命?” 秀莲这样数落的时候,少安一句话也不说。当然,他心里对少平出走黄原也不满意——但他怎能和自己的老婆一块攻击自己的弟弟? 秀莲见丈夫不言语,便有点得寸进尺了。她进一步发挥说:“咱们虽说赚了一点钱,可这是一笔糊涂账!这钱是咱两个苦熬来的,但家里人人有份!这家是个无底洞,把咱们两个的骨头填进去,也填不了个底子!” “山里的活不是爸爸做着哩嘛!”少安反驳说。 “如果把家分开,咱就是烧砖也能捎带种了自己的地!就是顾不上种地,把地荒了又怎样?咱拿钱买粮吃!三口人一年能吃多少?” 其实,这话才是秀莲要表达的最本质的意思。小两口单家独户过日子,这是秀莲几年来一直梦想的。过去她虽然这样想,但一眼看见不可能。当时她明白,要是她和少安另过日子,丢下那一群老小,光景连一天也维持不下去。可现在这新政策一实行,起码吃饭再不用发愁,这使她分家的念头强烈地复发了。她想:对于老人来说,最主要的不是一口吃食吗?而他们自己还年轻,活着不仅为了填饱肚子,还想过两天排排场场轻轻快快的日子啊! “我已经受够了!”她泪流满面地对丈夫说:“再这样不明不白搅混在一起,我连一点心劲也没了!” “家不能分!”少安生硬地说。 “你不分你和他们一块过!我和虎娃单另过光景!”秀莲顶嘴说。 孙少安大吃一惊,他没想到,他的妻子一下变得这么厉害,竟然敢和他顶嘴! 他已经习惯于妻子对他百依百顺,现在看见秀莲竟然这样对他不尊重,一时恼怒万分!大男子汉的自尊心驱使他冲动地跳起来,扑到妻子面前,举起了他的老拳头。 “你打吧!你打吧!”秀莲一动也不动,哭着对丈夫说。 少安猛一下看见妻子那张流泪的脸被劳动操磨得又黑又粗糙,便忍不住鼻子一酸,浑身像抽了筋似的软了下来;他不由展开捏紧的拳头,竟然用手掌为妻子揩了脸上的泪水。 秀莲一下子扑在他怀里,哭着用头使劲地蹭着他的胸口,久久地抱着他不放开。 少安用手抚摸着妻子沾满灰土的黑头发,闭住双眼只是个叹气…… 他心疼秀莲。自从她跟了他以后,实在没享过几天的福。穿缀补钉的衣服;喝稀汤饭;没明没黑地在山里劳动……她给他温暖,给他深切的关怀,爱抚,并且给他生养下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几年来,她一直心甘情愿和他一块撑扶这个穷家而毫无怨言。对于现时代一个年轻的农村媳妇来说,这一切已经难能可贵了。瞧瞧前后村庄,结婚几年还和老人一块过日子的媳妇有多少,除过他们,没有一家不是和老人分开过的!眼下,尽管他对妻子的行为生气,但说实话,他也能理会到她的心情…… 孙少安陷入到深深的矛盾中去了。这矛盾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新的生活带来的。过去的年月,一家人连饭也吃不上,他的秀莲根本不会提念分家的事啊! 但是,不管从理智还是从感情方面讲,他无法接受分家的事实。他从一开始担负的就是全家人的责任,现在让他放弃这种责任是不可能的。这不仅是一个生活哲学问题,更主要的是,他和一家老小的骨肉感情无法割舍。他们这个家也许和任何一个家庭不同。他们真正的是风雨同舟从最困苦的岁月里一起熬过来的。眼下的生活尽管没有了什么大风险,但他仍然不愿也不能离开这条“诺亚方舟”! 他怀抱着妻子,抚摸着她的头发,声音尽量温柔地劝她:“秀莲,你是个明白人,你不要叫我作难。我求求你,你心里不管怎样想都可以,但千万不要在脸上带出来。爸爸妈妈一辈子很苦,我不愿意叫他们难过……” 他捧起妻子泪迹斑斑的脸,吻了又吻。 丈夫的态度显然使秀莲的情绪缓和下来,但她的意志并没有被温柔的爱抚所瓦解。她现在先不提分家的事了,转而又提出把手头的几百块钱拿出来,给他们建设一院新地方! 少安说:“新地方迟早总要建的,可现在咱们的烧砖窑才刚开始出砖嘛!等明年多赚下一点钱,咱一定箍几孔像样的新窑!” “少安,你听我说!明年谁知道又是什么社会?趁咱现在手头有了一点钱,这地方是无论如何要建的。这可不是我专意耍糊涂,少安!这点钱不咬着牙做点事,三抛撒两破费就不见影了。你还是听我一次话,咱们箍孔窑吧;钱要是不够,再从我娘家借一点……你就答应我吧!咱在牛驴窝里钻了几年,总不能老是没自己的一个家……” 妻子的这番话倒使少安的心动了。他感到秀莲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只不过,他原来打算要建就建个像样的家,而现在靠手头的这点钱能弄出个啥名堂来? 他于是劝秀莲先耐一下心,让他思量思量花费再说…… 孙少安思量过来又思量过去,建三孔纯粹的砖窑或石窑,眼下这点钱根本不够用。就说箍三孔砖窑吧,除过自己的砖不算,每孔窑最少得六个大工;每个大工又得四个小工侍候。三六十八个大工,四六二十四个小工;每个大工五元工钱,每个小工二元工钱,光这项就得一百三十八元。每架门窗从买木料到手工得一百五十元;三架门窗四百五十元。白灰五千斤,每斤二分钱,得用一百元。人均一天三斤粮,总共得六袋面粉;每袋议价十六元,也得用一百来元。还有烟、酒和其它费用……我的天!这把他手头的钱花干也不够。再说,下一步怎开办事业呀?再去问人家借钱吗?他已经借怕了…… 后来,少安突然想,干脆打三孔土窑洞,然后在土窑洞上接砖口,这样也阔气着哩!土窑打好了,不比硬箍石窑和砖窑差。另外接个砖口,再戴个“砖帽”,既漂亮,也省钱省砖。 对,这是个好办法。 他和秀莲一商量,秀莲也蛮高兴的。 孙少安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向父亲吐露了他的心事。他怕父亲对他有看法——刚赚下几个钱,就忙着为他们小两口建新窑! 但是开通的老人反而为这事很高兴。他对儿子说:“爸爸也有这个想法哩!现在趁手头有几个钱,赴快给你营造个地方!爸爸为这事已经不知熬煎了多少年,心里老是揣着一颗疙瘩,觉得对不起你们。本来,这是老人的责任!爸爸没本事,给你们建不起个家来,现在你们自己刨挖着赚了两个钱修建地方,爸爸还有不支持你们的?要弄就尽快弄!” 少安被父亲的一番话说得激动不已。为自己建个新家,何尝不是他多年的梦想啊!可过去那仅仅是梦想罢了。想不到现在,这就要成为真的了?应该感谢这新的生活……他充满激情地对父亲说:“先不忙,等我帮你把庄稼锄过再说!” 孙少安帮助父亲把山里的秋田锄过以后,也没有能立刻开展他的建窑计划——他还要和父亲到罐子村之帮助姐姐家锄地。 他姐夫过完春节就又到外面流窜去了。半年来没见踪影。据上次他们村金富回来说,他曾在郑州火车站见过王满银,说那个逛鬼吃不上饭,已经把身上的衣服都扒下来卖了。盗窃巨匠金富的话也许不足为信,但少安一家人心里清楚,王满银在外地的光景比这位小偷兼吹牛专家所描绘的也好不了多少。罐子村家里的地一直由兰花耕种。可怜的女人既要拉扯两个孩子,又得像男人一样在山里干活——那熬苦是世人所难以想象的。幸亏她离娘家不远,她父亲,她弟弟,在农活最紧张的时候,就跑来替她做了…… 少安和父亲怀着沉重而痛苦的心情,把兰花家的地都锄过了。他们把这里的活干得比双水村都要细致;边边畔畔,一丝不苟。为了减轻女儿的负担,孙玉厚返回双水村时,把小外孙狗蛋也带了回来。外孙女猫蛋已经上了罐子村小学,不能跟着来外爷家…… 两家的秋田锄过以后,少安这才开始动手修建他的新地方。一切都开始忙乱起来;但由于这是为自己谋幸福,少安和秀莲都有说不出的兴奋! 他们把新居的地址选在离烧砖窑不远的山崖根下。这里不仅土脉坚硬,据米家镇已故米阴阳当年称,这地方风水也好得不能再好:前面有玉带两条——公路和东拉河;西山五个土台子一字排开,形似五朵莲花……以前没人在此建宅,主要是这地方已到村外。现在他们乐意占这块风水宝地:一是清静,二是离他们的烧砖窑近。 开挖土窑洞是一件技术性很强的工作,最少得聘请一位行家领料另外的雇工,双水村打土窑最出色的专家是金俊文。可是现在,别说一天出五块工钱,就是出十块钱也把金俊文请不来了。俊文因为大儿子有了“出息”,家业急骤发达起来,已不把百二八十的钱放在眼里了。他整天穿戴一新,在山里做点轻活(重活有二小子金强哩),然后逢集到石圪节的土街上去悠哉悠哉;在胡得福的饭馆里喝二两烧酒,吃一盘猪头肉,日子过得像神仙一般快活! 少安知道请不动金俊文,于是就到山背后的王家庄请了一名高手;然后又在村中雇了几个关系要好的庄稼人,便开始大张旗鼓地为自己建造新屋。多少年来,双水村第一次有人如此大动土木。人们羡慕不已,但并不感到过分惊讶。在大家看来,孙少安已经跃居本村“发财户”的前列,如今当然轮上这小子张扬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