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卷三 16-20 章

2025-10-21 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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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对于孙玉亭来说,眼前的生活仍然像梦一般不可思议。 实行责任制尽管半年多了,他还没有从这个变化中反应过来——农村的改革如同一次大爆炸,把我们的玉亭同志震成了严重的脑震荡…… 失去了亲爱的集体以后,孙玉亭感到就像没娘的孩子一样灰溜溜的。唉,他不得不像众人一样单家独户过日子了。 他当然也不再是双水村举足轻重的人物。人们现在在村巷里碰见他。甚至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像他不存在似的。哼!想当初,双水村什么事上能离开他孙玉亭?想不到转眼间,他就活得这么不值钱?他眷恋往日的岁月,那时虽然他少吃缺穿,可心情儿畅快呀!而今,就像魂灵一下子被什么人勾销了…… 起初,玉亭根本没心思一个人出山去种地,他要么闷头睡在烂席片土炕上,接二连三地叹气:要么就跑到村前的公路上,意想天开地希望听到外面传来“好消息”,说集体又要恢复呀!如果村里来了个下乡干部,他就趿拉着那双烂鞋,飞快地跑去,打听看政策是不是又要变回去了? 在人们几乎忘记一切而发疯似的谋光景的时候,双水村恐怕只有玉亭一个人仍然在关心着“国家大事”。每天,他都要跑到金家湾那面的学校把报纸拿回家里,一张一张往过看,指望在字里行间寻找到某些恢复到过去的迹象,但他一天比一天失望。社会看来不仅不可能恢复到原来的状态,而且离过去越来越远了。 既然世事看来没希望再变回去,他就无法和现实再赌气。一个明摆的事实是,他一家五口人总得吃饭。他难以在土炕上继续睡下去了,首先贺凤英就不能让他安宁,开始咒骂起了他:“你这样装死狗,今年下来叫老娘和三个你的娃吃风屙屁呀?你看现在到什么时候了?人家把地都快种完了,咱的还干放在那里!等着叫谁给你种呀?” 凤英虽然过去和他一样热心革命,但看来她终究是妇道人家,一旦世事变了,就把光景日月看得高于一切! 没有办法,孙玉亭只好蔫头耷脑地扛起镢头,出山去了,老婆尽管骂得难听,但骂得也有道理。 他已经过惯了红火热闹的集体生括,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山里劳动,一整天把他寂寞得心慌意乱。四山里静悄悄的,几乎看不见人的踪影;只有很远的地方才偶尔传来一两声什么人的吆牛声。孙玉亭心灰意懒地做一阵活,就圪蹴在地里抽半天烟。他甚至羡慕地里觅食的乌鸦,瞧它们热热闹闹挤在一块,真好! 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地刨挖开后,玉亭苦恼起来了。他过去一直领导着大队农田基建队,山里的农话相当生疏。旁的不说,连籽种都下不到地里。点种还可以,一撒种就把握不住——一个小土圪 ,他就几乎把一大升小麻籽种抛撒得一干二净! 他只好厚着脸去找他哥,求他把一些技术性的农活帮助做一下。 在山里孤单地劳动一天,回家吃完晚饭后,玉亭无法立刻躺到烂席片土炕上去睡觉;他总觉得晚上还应该有些什么事。 他把碗一丢,便趿拉起那双烂鞋,丧魂失魄地出了大门。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子就走到了大队部。 噢,他是开会来了!以前几乎每晚上他都要在这里开半晚上会,现在他竟然又不由自主地来到了这里! 可是,会议室门上那把冰冷的铁锁提醒他:这里不再开会了! 夜晚出奇的平静。疲劳的庄稼人饭碗一丢就进入了梦乡。唯有东拉河在沟道里发出寂寞的喧哗声。月亮在黑白相间的云彩里游移,大地上昏昏暗暗。孙玉亭一个人惆怅地立在黑糊糊的大队部院子里,心中油然生出无限悲凉。他索性蹲在会议室门台上,一边抽烟,一边在黑暗中缅怀往日那些轰轰烈烈的日子…… 通常很久以后,玉亭才怅怅然从大队部院子里转出来,像个患夜游症的人一样,蹒跚着走过昏暗的村道。这时候他往往还没有一点睡意。他喉咙里堵塞着一团什么,很想找个什么人说说话,但他知道村里没什么人有兴致和他谈这论那了。 这样的时候,他便自然地想起了田福堂。 可是,当他满怀激情地找了几次田福堂后,发现田福堂也变了!连福堂也再没兴致和他讨论“国家大事”,甚至还对他的夜访表示出一种厌烦的情绪。 田福堂的态度对玉亭的打击是极为沉重的。 当这位“革命家”失去了最后一个精神依托后,只好黯然伤神地生活在他自己的孤独之中…… 孙玉亭的感觉是正确的,田福堂就是没心思和他的前助手谈论“革命”了。比较起来,不论怎样。孙玉亭可以说对“革命”一片赤诚——为了“革命”,玉亭可以置自己的吃穿而不顾,把头碰破都乐而为之,但田福堂没有这么幼稚,这是一个饱经世故的人。他虽然是个农村的支部书记,但穿越过不同时代的各种社会风暴,因此有了人们常说的那种叫做“经验”的东西。尽管在感情上和孙玉亭一样,他对目前社会的大变革接受不了,但他的理智告诉他,这一切已经很难再逆转——不管你情愿不情愿,社会就是这个样子了! 既然社会的变化已经成为铁的事实,那么聪敏人就不应该再抱着一本老皇历念到头。孙玉亭梦想复辟是徒劳的!何必一口咬住这个屎片子连油饼子都换不转呢?他田福堂才不是这号瓷脑! 一个时期来,田福堂甚至变得有点清心寡欲,大有看破红尘的味道,那种争强好胜,动不动就剑拔弩张的激情渐渐失去了势头。他就像一个长时间游泳的人,疲倦地回到了岸上了。他现在已经很少出门。虽说还当着书记,但对公众事务不再热心。公社下来个什么任务,他就推给副书记金俊山去处理。农村已经“单干”了,有什么事值得他热心呢?再说,现在的工作能给自己带来什么甜头? 田福堂也决不会像孙玉亭一样,和自己的光景日月赌气。土地分开以后,他苦恼归苦恼,但不误农时,及时开始耕种。儿子润生已经跟上向前学开汽车去了——这是他主动找女婿安排的。家里的这点地他一个人能应付。虽说他多少年没参加劳动,开始出山有点吃消不了,但他年轻时在双水村里也是一把劳动好手——旧社会和孙玉厚这一茬人,都在有钱人家的门上经受过严格的锻炼,因此基本功在哩! 现在,他已经慢慢又适应了山里的庄稼活。 在山里一人劳动的时候,他也像玉亭一样,有种孤单和被抛弃的感觉。想起当年在村里村外叱咤风云的盛况,心里也不免涌上一丝悲凉。世事不饶人啊!一时三刻,他就被赶上了山,不得不像众人一样握起了老镢把,满头臭汗为自己的生计而拼命!他记得小时候上冬学时,金先生传授过孔夫子的一句话:民以食为天,因此这也不算什么耻辱! 家里现在只剩下他老两口。女儿的工作调到了黄原;儿子跟上女婿学了开车。从早到晚,他院子里静得像一座古庙。他现在特别希望身边有个小孙子——这种心境已经说明他进入了老年阶段。他感到痛苦的是,他现在知道女儿和女婿的婚姻不合。人家两口子都设法往一块调工作哩,可他女儿却和女婿把工作调到了两地! 看来,这主要是怪润叶!他原来还担心结婚以后向前嫌弃润叶,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却冷落人家李主任的儿子!这使他怎样有脸再上亲家的门呢?他真想不通润叶为什么这样对待向前。 在田福堂看来,向前实在是个好娃娃,尽管自己的儿女对人家不好,但这娃娃对他们家好得不能再好了。小伙子对他老两口尊尊敬敬,过一段时间就来看望他们,次次登门总不空手,吃的用的拿一大堆。正月里,就把一年烧的石炭送到家里,码得整整齐齐。如今,又亲自把润生带上,教他学开车……死女子啊!这么好的女婿打上灯笼都找不下,你为什么要冷落人家呢?你娃娃作孽哩!你是个什么值钱人! 田福堂心里对女儿充满了怨气。自调到黄原后,她也没回家来。他也不想去看她。唉,按说,他现在应该抱上外孙了。可是…… 尽管家里有吃有穿有钱花,但田福堂感到日子过得越来越不顺心。 双水村这位郁郁寡欢的强人,在山里劳动已经快半年了。在这短短的半年里,他眼看着村里发生了许多前所未有的变化,最瞩目的是,一些过去穷家薄业的人,很快就露出了发达起来的势头,当然,现在田福堂也不怀疑,今年下来,双水村大部分人家将不会再缺粮吃了!事实向他证明:双水村没有他的“指挥”,人们不仅照样生活,而且生活得比原来还好! 田福堂从双水村眼前社会生活的大镜子中,看见了自己的渺小。他一个人在山里突然想,这世界离开谁都可以!天照样刮风下雨,女人照样生娃娃!别说他田福堂来了,就是毛主席不在了,中国还不照样是中国吗? 这样一想,田福堂阴郁的心情就会松宽许多,他已经屈服于现实,也承认了命运对他做出的这种新安排。他甚至想,“单干”以后,他田福堂还要把光景谋到众人前面去!过几年再看吧,他田福堂还是双水村首屈一指的人物! 这个强人啊…… 但是,强人往往心强命不强。天暖以后,田福堂的气管炎突然严重起来。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气管炎一般天气转暖就会缓和一些。可他天暖后反而又厉害起来,说明病情是加重了。 早上起床后,他常常得半天直不起腰。山里劳动的时候。力气越来越不济,干一会活,就要在地里蹲半天,至于烟,不仅不能闻,甚至连看也不能再看;一看见烟,他就忍不住要咳嗽——已经到了一种条件反射的程度。 每当田福堂蹲在地里没命的咳嗽的时候,一种力不从心的悲哀就使他忍不住想哭一鼻子!有时候,他不由双膝跪在土地上,徒然地向苍天祷告让他舒舒服服出上两口气!命运啊,真是冷酷无情,竟把这样一位强悍的人折磨到了如此地步! 但强人终究是强人。田福堂并不因为自己身体的垮掉,就想连累她的儿女,不,他就是挣死在山里,也不能把润生叫回来种庄稼。娃娃正学开车,他不能耽误儿子的前程。另外,他也从不把他的病情告诉女儿。女儿有女儿的难肠事,不要再给她增加烦恼,每次给润叶回信的时候,他都说他一切都好着哩。他永远热爱和心疼自己的儿女,愿意他们一辈子活得畅快。他就是死,也要悄悄到一边去死,而不要让娃娃们为他牵肠挂肚…… 如果目睹田福堂在土地上的挣扎,那真是够悲壮的了。干一会活,他就得停下来咳嗽半天,喘息半天。对他来说,这已经不是劳动,而是服苦役啊! 麦子刚收割完,庄稼人立刻抢农时开始耕种回茬荞麦了。 尽管田福堂又割麦又锄地,已经精疲力竭,但他还是挣扎着想种几亩荞麦。荞麦是好东西,清凉败火,伏天能做凉粉泄火气,还能剁面条,捻圪凸——信天游都唱“荞面圪凸羊腥汤,死死活活相跟上”哩!尤其是城里人,把荞麦面当作一种稀罕东西看待。田福堂想,他家门外工作人多,其它庄稼少种一点可以,但荞麦不种不行——这是他每年给城里的亲戚回敬的主要礼品。 但他单枪匹马,耕种这点荞麦实在是不容易啊!别人家都是一个人犁地,一个人在后面纳拌了籽种的肥料。他自己只好吆着牛犁到地头,再返回来端起粪斗,把籽种下进犁沟。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吃力不算,心里还急躁得不行! 今天,眼看就要亮红晌午了,他仍然有两耙地没有种完。心一急,咳嗽就来了。这一次来得太猛烈,使他连吊在胸前的粪斗子都来不及解下,就一个马趴跌倒在犁沟里,没命地咳嗽起来。 咳嗽喘息长时间停歇不了。他几乎耗尽了身上的力气,伏在犁沟里怎么也爬不起来。连那只老黄牛在旁边看着他,眼睛里都充满了怜悯。 大半天功夫,田福堂才勉强从地上爬起来,把一脸泪水鼻涕揩掉。失神地望着剩下的那两耙地。他实在没有力量再种完这点地——可是这点地也确实再占不着他另来一趟了。该死的身体啊! 现在,田福堂愁眉苦脸地看见,别的庄稼人都已经卸了牛具,开始回家吃饭了。在他上面耕麦地的孙玉厚也扛起犁,吆着牛起身回家。孙玉厚下山时要从他这块地里经过,将要亲眼目睹他田福堂的狼狈相了! 田福堂挣扎着端直粪斗子,把刚才剩下的半犁沟播完。然后他放下粪斗,回转牛,继续向另一头犁去。他想避开过路的孙玉厚,以免让他看他的笑话! 快犁到地头的时候,田福堂听见自己的喘息声比牛的喘息声都厉害。 当他强撑着又把牛回转的时候,惊讶地看见孙玉厚端着他的粪斗子,顺着他刚耕过的犁沟,一步一把撒着粪籽,走过来了。 一团热乎乎的东西一下子堵在了田福堂的嗓子眼上。他没有想到孙玉厚会来给他帮忙,一时竟愣住了。 孙玉厚走到他地头,说:“丢下这一点了,占不着再来一回……一个人种庄稼难啊……” 田福堂真不知说什么是好。他结果什么也没说,只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吆着牛向前犁去。 两个人不到几锅烟功夫,就把这点地种完了。田福堂心里泛上各种味道,咧开嘴难为情地对孙玉厚笑了笑,说:“玉厚哥,你快回去吃饭!” 孙玉厚吆着牛走了以后,田福堂压制着咳嗽,一边用柴草擦犁,一边怔怔地看着下了山的孙玉厚,不禁无限感慨地想了许多事。他记起了他们年轻的时候一同给有钱人家揽工的情景,那时他们曾经像兄弟一样,伙吃一罐子饭,伙盖一床烂棉絮……解放以后多少年,尽管他们同住一村,但再也没有在一块亲热地相处过。想不到今天,他们又一块种了一会地! 在一刹那间,田福堂的心头涌上了一种怪酸楚的滋味——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滋味了…… 第十七章 从小满前后出门到现在,孙少平已经在黄原度过近两个月的时光。 过几天就是大暑,天气开始热起来了。 两个月的时光,他就好像换了一副模样。原来的嫩皮细肉变得又黑又粗糙,浓密的黑发像毡片一样散乱地贴在额头。由于活苦重,饭量骤然间增大,身体看起来明显地壮了许多。两只手被石头和铁棍磨得生硬;右手背有点伤,贴着一块又黑又脏的胶布。目光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光亮,像不起波浪的水潭一般沉静;上唇上的那一撇髭须似乎也更明显了。从那松散的腿胯可以看出,他已经成为地道的揽工汉了,和别的工匠混在一起,完全看不出差别。 两个月来,少平一直在阳沟大队曹书记家做活。书记两口子知道他原来是个教师后,对他比一般工匠都要尊重一些,还让他们领工的亲戚不要给他安排最重的活。这使孙少平对他做活的这家人产生了某种爱戴之情。一般说来,主家对自己雇用的工匠不会有什么温情——我掏钱,你干活,这没有什么可说的;而且要想办法让干活的人把力气都出尽! 既然主家对自己这么好,少平就不愿意白白领受人家这份情意。他反而主动去干最重的活,甚至还表现出了一种主人公的态度来。除过份内的事,他还帮助这家人干另外一些活。比如有时捎着担一两回水;扫扫院子,给书记家两个上学的娃娃补习功课,他一直称呼曹书记两口子叔叔婶婶。所有这一切,换来了这家人对他更多的关照。有时候,在大灶上吃完饭后,书记的老婆总设法把他留在家里,单另给他吃一点好饭食。孙少平在这期间更强烈地认识到,只要自己诚心待人,别人也才可能对自己以诚相待。体会如此重大的人生经验,对一个刚入世的青年来说,也许要比赚许多钱更为重要。 这家人一线五孔大石窑眼看就要箍起来了。 合龙口的这一天,除过雇用的工匠,阳沟队的一些村民也来给书记帮忙。少平他舅马顺也来了。 少平看见,他舅带着巴结书记的热情,争抢着背最重的合口石;由于太卖劲,不小心把手上的一块皮擦破了,赶快抓了一把黄土按在手上。 上中窑的合口石时,少平发现他舅扛上来的一块出面子料石糊了一丝血迹。按老乡俗,一般人家对新宅合龙口的石头是很讲究的,决不能沾染什么不吉利的东西,尤其是忌血。少平虽然不迷信,但出于对书记一家人的好感,觉得把一块沾血的石头放在一个最“敏感”的地方,心理上总是不美气的。 可这血迹是他舅糊上去的,而且众人谁也没有看见! 他要不要提醒一下正在旁边指手划脚的主人呢?如果说出这事来,他舅肯定会不高兴;而不说出来,他良心上对主人又有点过不去。 这时候,一个大工匠已经把那块石头抱起来,准备安放到位置上。少平不由自主地对书记说:“这石头上有点血迹……” 曹书记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他显然知道这块石头是谁背上来的。他立刻喊叫下面的人提上来一捅水,亲自把那块石头洗干净。因为这事有一种不可言传的神秘和忌讳,众人都停下手中活,静默地目睹了这个小插曲。 少平看见,立在一边的马顺满脸通红,而且把他狠狠瞪了一眼。 他知道,他把他舅惹下了。他心里并不为此而懊悔。 合罢龙口不久,工程已经基本结束了。所有雇用的大工小工,被主家款待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后,就开始结算工钱。 工匠们都挤在主家现在住的窑洞里。曹书记一边看记工本,一边拨拉算盘珠子;他老婆怀抱一个红油漆小木匣,坐在他旁边。书记算好一个工人的工钱,她就从小红木箱里把钱拿出来,手指头蘸着吐沫,点上三遍,然后交给这个匠人。拿到工钱的匠人就和主家互打一声招呼,立刻出门去收拾自己的铺盖,自顾自走了;他们赶紧要跑到东关大桥头,看能不能当天再找个新的活干。没有什么太多的客套,更没有主雇之间告别仪式;主家为箍窑,匠人为赚钱,既然主家的活完了,匠人的工钱也拿了,他们之间立刻成了互不相识的路人。 主家把少平的工钱留在了最后结算——这时候,所有的工匠都打发得一个不剩了。 少平已经在心里算好了自己的钱,除过雨工,他干了整整五十天。一天一元五角,总计七十五元钱。他中间预支十元,现在还可以拿到六十五元。 当书记的老婆把工钱递到他手里,他点了点后,发现竟然给了他九十元。 他立刻抽出二十五元说:“给得多出来了。” 曹书记把他的手按住,说:“没有多。我是一天按两块钱给你付的。” “你就拿上!”书记的老婆接上话茬,“我们喜欢你这娃娃!给你开一块半钱,我们就亏你了!” “不,”一种男子汉气概使孙少平不愿接受这馈赠。他说:“我说话要算话。当初我自己提出一天拿一块半工钱,因此这钱我不能拿。”他挣脱书记的手,把二十五元钱放在炕席片上,然后从自己手中的六十五元钱里,又拿出五元,说:“我头一回出门在外,就遇到了你们这样好的主家,这五块钱算是我给你们的帮工!” 曹书记两口子一下呆在了那里。他们有点惊恐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似乎说:哈呀,你倒究是个什么人?这么个年纪,怎就懂得这么高的礼义? 两口子半天才反应过来,紧接着把那二十五元工钱和他让出来的五元钱拿起来,争抢着给他手里塞。 但孙少平说什么也没有接。 少平带着六十元工钱,带着一种心灵上的满足,像其他工匠一样,即刻就去收拾自己的铺盖。书记两口子撵到那个敞口子烂窑里,硬要挽留他再做几天活——少平知道,这家人实际上已经不需工匠了;他们留他“干活”,无非是想借此多给他开一些工钱。但他再不会在此逗留,他觉得现在这样离开这家人最好了! 当天下午,孙少平就告别了曹书记一家人。因为他当时还没个去处,只好又来到他的远亲舅舅马顺家里。 但是,他舅一家人接待他太勉强了。两口子都黑丧着脸,几乎把他看成了上门讨吃的叫化子。 唉,出门人不仅要忍受熬苦,还得要忍受屈辱,他为讨得他舅和他妗子的欢心,又故伎重演,赶忙提了桶担去给这家人担水。 他舅他妗子对他的殷勤照样没有表现出什么好感来;也许他们认为,一个揽工小子就应该在他们的白眼中见活就干! 少平怀着一种难言的痛苦来到沟底的水井上。绞水的时候,由于他一只手有伤,没把握住,辘轳把一下子脱手而飞,把他的另一只手也打破了!他顾不得擦手上的血,先拼命把两桶水提上来。 手上的疼痛使他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愤怒的情绪。为了止血,他竟忍不住把那只流血的手猛一下插进了一桶水中。 血止住后,他索性赌气担起这担水往他舅家走去。哼,让他们喝他的血吧! 爬到半坡上时,少平感觉自己太过份了。他所具有的文化素养使他意识到他的行为是野蛮的,一刹那间,对别人的不满意和对自己的不满意,使他忍不住两眼噙满了泪水。 他随即把那担搀和着他的血的水倒掉,重新到沟底的水井上担了两桶。 少平把他舅家的水瓮担满后,天已经快黑了。但他看见,他舅家没有给他管饭的迹象,而且也不提让他晚上住在什么地方。第一次来的时候,尽管他妗子对他的态度像这次一样恶劣,但他舅还勉强过得去。可是现在,他舅和他妗子一样厌恶他了。少平知道,这是因为书记家合龙口的时候,他曾经“揭发”过他,让他失了面子。 很明显,他不能在这家亲戚家住下去了。而且凑合一个晚上都不行——现在就得马上离开! 这没有什么可伤心的。他收拾起自己的行李,向他舅和他妗子告辞。 这两口子谁也没有挽留,甚至没有出门来送一送他。少平想起他做活的那家人对他的情义,第一次深深地感受到,人和人之间的友爱,并不在于是否是亲戚。是的,小时候,我们常常把亲戚这两字看得多么美好和重要。一旦长大成人,开始独立生活,我们便很快知道,亲戚关系常常是庸俗的;互相设法沾光,沾不上光就翻白眼;甚至你生活中最大的困难也常常是亲戚们造成的;生活同样会告诉你,亲戚往往不如朋友对你真诚。见鬼去吧,亲戚! 少平背着一卷烂被褥,手里提着那个破黄帆布提包,离开他的亲戚家,出了阳沟,来到了大街上。 落日再一次染红了梧桐山和古塔山。东方远远的天空飞起几朵红霞,边上镶着金色的亮光。 初伏已经来临,城市的傍晚一片燥热。街道两边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下,市民们光着膀子坐在小凳上,悠闲地摇着薄扇。姑娘们大都穿起了裙子,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给这个色调暗淡的城市平添了许多斑斓景象。 少平背着自己的行李穿行于人群之中。不过,在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里,他此刻不再像初来时那般不自在。少平现在才感到,这样的城市是一个各色人等混杂的天地;而每一个层次的人又有自己的天地。最大的好处是,大街上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关心谁。他衣衫行装虽然破烂不堪,但只要不露羞丑,照样可以在这个世界里自由行走,别人连笑话你的兴趣都没有。 少平几乎没有认真考虑,两条腿就自动引导他穿过黄原河上的老桥,来到东关,加入了桥头上那个揽工汉的“王国”。 现在是夏天,虽然天将黄昏,但大部分等待“招工”工匠们仍然没有散去;人行道和自由市场的空地上,到处都是操北方各县口音的乡下人。有的人痛快地脱下汗迹斑斑的布褂,光身子坐在雪亮的路灯下聚精会神捉虱子。四处卖茶饭的小摊贩,拖长音调吆喝着招徕顾客。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烟气黄尘;苍蝇成群结队地飞来飞去。 少平把铺盖卷仍然搁在砖墙边上,用两只烂手卷起一支旱烟棒,圪蹴在墙边抽起来。他现在看起来完全成了个老练的出门人。再也没有了初来乍到时的那种紧张和慌乱。当然,更踏实的是,他身上装着赚来的六十元工钱,十天八天不必为生计而担心。再说,天气也暖和起来,不用再为住宿发愁。夏天啊,这是揽工汉的黄金季节! 他这样平静地一直坐到满城灯火辉煌。这时候,他心里猛一下想起了他的朋友金波,他现在很想去见见他——自从金波到黄原后,他们还一直没有见过面。 是呀,他们再不是小孩子,已经各自开始到社会上谋生;尽管内心仍然像过去一样情深义重,但顾不得在一块相处了。 少平知道,金波就在东关邮政局跟他父亲学开车——金俊海已经从地区运输公司调出来开了邮车。两月前初到黄原时,他不愿意去找金波,以免让朋友看见他一副流落样子而难为情。那时他仍然没有克服掉中学生那种自尊自爱的心理。两个月来,石头和钢铁已经把那层羞涩的面纱撕得粉碎! 但少平为了不使他这身破烂行装“惊吓”了他的朋友,还是决定在见金波之前,先收拾和“化装”一番。 他想了一下,便即刻带上行李,从大桥头走到长途汽车站的候车室。 他接着又进了候车室的男厕所。 孙小平在厕所里把他那身新买的涤卡衣服换在身上,而把原来身上的烂衣服又塞进破提包。 他从厕所出来,花了二毛钱,把自己那卷破被褥连同烂提包,一起在车站的寄存处寄存了——可以存放到明天早晨八点钟。 现在,他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一身轻快地出了候车室。他借着一家商店被路灯光照亮的玻璃窗,用五个手指头把自己乱蓬蓬的头发匆匆梳理了一下。他满意地冲着玻璃中那个模糊的他笑了笑:看这身打份,你像一个在黄原城里混得蛮不错的家伙哩! 于是,他蹽开两条修长壮实的腿,迫不及待地向东关邮政局那里走去。 第十八章 少平的突然出现,显然使金波大吃一惊。 金波仍然没变模样,细皮嫩肉,浓眉大眼,穿一身干净的黄军装,一看就是个退伍军人。他好像刚洗过澡,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泛出光滑的红润。 他兴奋地问少平:“刚从家里来?” “我到黄原已经两个月了!” “啊?你在什么地方哩?”金波惊讶了。 “我在阳沟给人家做活……刚结工。”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抽不开身……” “你先坐着,叫我给你弄饭去!” 金波给他冲了一杯茶,也不再说什么,就匆忙地出了门。 少平也不阻挡金波为他张罗,他到了这里,就像回到家里一样,不必作假说他吃过饭了;实际上,他现在肚子里空空如也。 不到半个钟头,金波就端回大半脸盆手提白面片,里面还泡五六个荷包蛋。他从桌斗里拿出碗筷,一边给他盛面,一边说:“你来我太高兴了!我早听说你已经不教书……我也想过,你不会死守在双水村!” “你也吃!”少平端起一大碗面片,先把一颗鸡蛋扒拉在嘴边。 “我吃过了。”金波坐在一边开始抽烟,满意地看着少平吃得狼吞虎咽。 “我大概吃不了这么多……” “我知道你的饭量哩!” 少平噙一嘴饭,笑了。是的,他一个人完全可以消灭这半脸盆面片。 这时候,少平才注意到,金波已经换了一身破烂工装,整齐的头发抖弄得乱蓬蓬地耷拉在额头。他心里立刻明白,敏感的金波猜出他目前的真实处境是什么样,因此,为不刺激他,才故意换上这身破衣服,显得和他处在一种同等的地位。他们相互太了解了,任何细微的心理反应都瞒哄不了对方。 “你现在的情况怎样?”少平端起第二碗面片,问他的朋友。 “我实际上也是个揽工小子。参加工作不可能,只好临时给人家扛邮包;因此,也上不了车,只能偷偷摸摸跟我爸跑出去学两天。话说回来,没有正式工作,学会开车又能怎样?” “那你爸再没办法了?” “有什么办法?他是个普通工人,唯一的办法就是他提前退休,让我顶替他招工。可我又不忍心。他才四十九岁,没工作闲呆着,也难受啊……” 少平不再言语了。他现在明白,他的朋友的处境的确也不比他强多少。只是他父亲在这城里有工作,他不至于像他一样动不动就得流落街头罢了。少平看见,这房子里搁两张床,显然是金波父子俩一块住着;房子里另外也没什么摆设。在双水村人的想象中,金俊海不知在黄原享什么福。但出门人很快就能知道,在这个城市里,金俊海就是个“穷人”。 “你现在出了门,你就知道,外面并不是天堂。但一个男子汉,老守在咱双水村那个土圪 里,又有什么意思?人就得闯世事!安安稳稳活一辈子,还不如痛痛快快甩打几下就死了!即使受点磨难,只要能多经一些世事,死了也不后悔!” 金波一边说,一边狠狠地吸着烟。 少平听了金波的话后,大为震惊。他没想到,他的朋友的思想竟然和他如此相似!他发现金波不只是那个又聪敏又调皮的金波了——他已经变得成熟而深沉起来了。 这样,他把半脸盆面片吃光以后,就坦率地向他的朋友叙说了他为什么要离家出走;而跑出来后的这两个月,他又经历了什么样的生活…… 金波静静地听完他的叙说,并没有表现出惊讶,他说:“我能想得来,我赞成你的做法!虽然咱们出身低层人家,但不能小看自己。我们这样生活,精神上并不见得就比那些上大学和当干部的人差!你看的书比我多,你更能明白这些道理……” “不过,对我来说,这种生活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我和你不一样。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我这么大了,按说应该守在老人身边尽孝心。现在,我把一切都扔给我爸和我哥了……” 少平点着金波递过来的纸烟,情绪满含着忧伤。 金波用安慰的口吻说:“像我们这种人,实际上最重情义了。我们任何时候都不会逃避自己对家庭和父母应尽的责任。但我们又有自己的生活理想呀!比如说你吧,根本不可能变成少安哥!” “是呀,最叫人痛苦的是,你出身于一个农民家庭,但又想挣脱这样的家庭;挣脱不了,又想挣脱……” 话到此时,两位朋友便不再言语,长久地陷入到一种沉思之中。桌子上那只旧马蹄表有声有响地走着,屋子里弥漫着烟雾。外面不远处的电影院大概刚散场,嘈杂的人声从敞开的窗户里传进来,仍然没有打破这间小屋的沉静。他们各自抽各自的烟,也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 晚上睡下后,他们还是合不住眼,从小时候的双水村说到上初中时的石圪节;又从石圪节说到原西县上高中的那些日子。他们说自己的事,也说其他同学的事。自高中毕业分手后,许多同学的情况他们都不知道了。记得那时间,大家都信誓旦旦地表示,他们全班同学有一天还会重新相聚。现在看来,那纯粹是一种少年之梦。一旦独立地投入严峻的生活,中学生的浪漫情调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两个好朋友一直把话拉到天明。尽管一晚上没睡觉,但他们仍然十分兴奋。 吃完早饭后,金波对他说:“你干脆也来邮局和我一起扛邮包!等我爸跑车回来,我让他给领导求个情,或许可以。这里一天一块一毛五分钱工资,没在社会上揽工赚钱多,可是工作比较稳定。” 少平谢绝了金波的好意,他说:“咱们最好各干各的。好朋友自闯江山,不要挤在一块一个看一个的难过!” 金波马上又同意了他的看法,只是问他:“那你如今在什么地方干活?” 少平撒谎说:“还在阳沟,另找了个主家……” 少平不愿再给金波添麻烦,就立刻和他的朋友告辞了。 金波把他送到邮政局大门口。他们也没握手——对他来说,握手反而很别扭。 少平离开邮政局,本来应该到东面的汽车站去取他的行李,然后到大桥头等待“招工”,但他已经给金波说他有活可干,就只好在金波的目送下一直向桥西走去——走向那个虚构的“工作地点”。 当他走到麻雀山根下的丁字路口时,估计金波早已经回了邮政局,这才又折转身从原路返回东关。他来到汽车站,取出了自己那卷破烂行李,然后又走进厕所,把身上的新衣服脱下来,重新换上了那身揽工汉的行装。 现在,他又复原成另外那副样子,向大桥头他那个“王国”走去。 因为还是早晨,聚在大桥头揽活的工匠还不很多。旁边大街上,上班的人群倒非常拥挤;自行车和行人组成的洪流,不断头地从黄原桥上涌涌而过。 少平想,眼下要是他立在这里,万一金波过来,很容易看见他。他于是把行李放在砖墙上,然后自己退到一个不起眼的墙角里,一边瞧着铺盖卷,一边等待大批的工匠到来,好把他淹没在人群里…… 今天很不走运,几乎没有几个包工头来大桥头。 眼看天又快要黑了,孙少平仍然怀着渺茫的企盼呆立在桥头。唉,要是找不下活干可怎么办?那他就得圪蹴下吃这六十块钱了! 临近黄昏的时候,突然有一位嘴叼黑棒烟的包工头来到了大桥头。对于仍然怀着侥幸心里留在桥头的工匠们来说,等于大救星从天而降! 人们立刻就把这位包工头包围了。 少平不甘落后,也很快挤到了人圈里。 “要四个小工!”包工头把右手的拇指屈在手心里,向空中竖起了四个指头。 但是,那些几天来找不下活干的匠人,也屈尊愿去干小工活。这使得竞争激烈起来。 包工头立刻在匠人中间挑了两个身体最好的,叼黑卷烟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今天占了个便宜,用小工钱招了两个大工!但其他几个匠人年纪有些大,他似乎不愿意要,接着便再瞅年轻一些的人,他手在少平肩膀上拍了拍,说:“你算上一个!” 少平激动得心怦怦直跳,立刻返身回去拿自己的行李。 他和另外三个人跟着包工头过了大桥头,然后走过灯火通明的南北大街,一直向南关走去。一路上,他们这几个人连同包工头自己,很引人注目,在行人的眼里大概像刚释放回来的劳改犯一样。 他们几个被包工头引到南关一个半山坡上的主家,一人吃了两碗没菜的干米饭。吃完饭后,另外的三个人就在旁边的一个敞口子窑里住下了。包工头指着坡下另外一个敞口子窑对少平说:“那里还能挤一个人。你下去住!” 少平于是背起行李,到坡下那个敞口子窑里去安身。 这住处和他在阳沟揽工时的一样,是个没有门窗的闲窑;里面的地上铺一层麦秸,十几个人的铺盖卷紧挨在一起。 少平进去的时候,所有的工匠都光身子穿个裤衩,围在一起张大嘴巴兴致勃勃地听一个人有声有色的讲什么。 谁也没注意他的到来。 他把被褥展开,铺在窑口边上,疲倦地躺下了。躺下以后,他才注意到,窑里所有赤膊裸体的揽工汉,原来是围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匠人,听他说自己和一个女人的故事——这是揽工汉们永远的话题。 现在,说故事的人正说得起劲,听故事的人听得如痴似醉。一支蜡烛就在那群人中间的砖块上栽着,人们轮流把旱烟锅伸过去点烟。灯火一明一灭,照出一张张入迷忘情的面孔。只见说话的人手在自己粗壮的黑腿上拍了一巴掌,叫道:“啊呀,我的天!从南京到北京,哪个女人能比上这灵香俊?哼哼,咱们那山乡圪 里自古养的是好女人!瞧,这灵香头发黑格油油,脸白格生生,眼花格弯弯,身材苗格条条,走起路来,就像那水漂莲花,风摆杨柳!” “咝……”所有的揽工汉都像牙疼似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少平忍不住笑了,也不由把耳朵竖起来。 “嗬呀,你们还没见她那双手哩!嫩得呀,绵得呀,就像那凉粉一般……” “你捏过没?”有人插嘴问。 “唉,怎能轮上我捏哩?我家里穷得叮当响,一个老妈妈守着我这个老光棍,吃了上顿没下顿,那些年嘛……可是,我把灵香爱得呀,说都没法说!我心里划算,叫我和灵香睡上一觉,第二天起来就死了也不后悔。可是,你把人家爱死也球不顶……人家就要结婚了!女婿就寻到我们本村,是学校的教师…… “灵香结婚那天,我的心像碎刀子扎一样,天下谁能知道我的苦哇!我圪蹴在一个土圪 里,眼看着人家对面院子里红火热闹,吹鼓手吹得天花乱坠。我心里像猫爪子抓一样。心想,不管怎样,我非要把灵香……” “你准备怎样?”众人性急地问。 讲故事的人却故意转开弯了,说:“那天晚上,村里人都跑去闹洞房,我也就磨蹭着去了。洞房里,村里的年轻后生一个挤一个,大家推推搡搡,把灵香和女婿往一块弄。我的眼泪直往肚子里淌。我看见,灵香俊得像天上的七仙女下了凡!她梳了两根麻花辫子,穿着红绸子衫,那红绸子呀,红格艳艳,水格灵灵,把人眼都照花了,就是咱们黄原毛纺厂的那种绸子……” “是丝绸厂出的。”少平不由脱口纠正说。 “对!丝绸厂出的……你是才来的?”讲故事的人扭过头问了一句,众人却嚷道:“快说!你接下来干什么来着?” “叫我出去尿一泡!”讲故事的人说着便站起来,走到窑口前撒起了尿,在他返回来时,少平看见他右眼里有块“萝卜花”。 “萝卜花”立刻又坐在人圈当中。他先点了一根旱烟棒,狠狠吸了一口,又“扑”一声把烟雾喷向窑顶。 坐立不安的众人都伸长脖子焦急地等他开口。 “……就这样,众人闹腾了大半夜。我哩?浑身像筛糠一样发抖,就是不敢往灵香身边挤,眼看就要散场了。我再不下手,一辈子就没机会了。我心一横,在混乱中挤上去,手在灵香的屁股上美美价捏了一把……” “啊啊!”众人都兴奋地叫起来。 “后来呢?”有人赶快问。 “后来,人家回过头把我美美价瞪了一眼。我吓得赶紧跑了……” “这么说,你还是没和人家睡过觉?”有人遗憾地巴咂着嘴。 “睡屁哩!”“萝卜花”丧气地又把一口烟吹向窑顶,“从此我就离开了村子,出来揽工了。赚下两个钱,到东关找个相好的婆姨睡上几个晚上。钱花光了,再去干活……” 众人渐渐失去了听故事的兴趣,有人打起了长长的哈欠。 “睡!”“萝卜花”说。 于是,这一群光身子揽工汉就都摸索着回到自己的铺位上,躺下了。 不到一分钟,窑里就响起了雷鸣般的鼾声。 但孙少平却翻过身调过身怎么也睡不着。他感到浑身燥热,脑子里嗡嗡直响。城市已经一片寂静,远处黄原河的涛声听起来像受伤的野兽,发出压抑而低沉的呼号…… 第十九章 立秋前后,孙少安新窑全部箍成了。 在双水村最南关的那个土坪上,出现了一院颇有气派的地方:一线三孔大窑洞,一色的青砖彻口,并且还在窑檐上面戴了“砖帽”。 孙少安是双水村有史以来第一个用砖接窑口的。在农村,砖瓦历来是一种富贵的象征;古时候盖庙宇才用那么一点。就是赫赫有名的已故老地主金光亮他爸,旧社会箍窑接口用的也是石头,而只敢用砖砌了个院门洞——这已经够非凡了。可现在,孙少安却拿青砖给自己整修起灰蓬蓬一院地方,这怎能不叫双水村的人感慨?谁都知道,不久前,这孙家还穷得没棱没沿啊! 一院好地方,再加上旁边烟气大冒的烧砖窑,双水村往日荒芜的南头陡然间出现了一个新的格局。这景观给了全村人一个启示:趁现在世事活泛了,赶快闹腾吧!说不定过一段谁都可以给自己弄一院新地方的!有些性强的村民,已经在心里暗暗用上了劲,准备有一天也要改换自己的门庭。 新窑完工没有多少天,喜形于色的秀莲就迫不及待催促丈夫把家从饲养院搬过来了。虽然还没什么家当,但对这年轻的夫妇来说,就好像从地狱一下子升到了天堂。 搬家以后,创业心迫切的孙少安,等山里农活一忙毕,就不失时机地又开始点火烧砖。俗话说,人有三年旺,神鬼不敢挡。孙少安自己也觉得他现在信心十足,他要干什么事,就干成了,而过去,就是能干成的事,也常常干不成!在劳力缺乏的时候,少安突然想起了田二的小子憨牛。责任制后,憨牛没人管了。老憨汉一死,小憨汉尽管有一身好力气,但自己料理不了生活,几乎顿顿饭都生吃。少安想,让憨牛到他的烧砖窑来做活,他给管饭,并且一天给开一点工钱;这样既解决了憨牛的问题,也解决了他的问题。至于憨牛那点地,他相帮着捎带就做了。 少安无法和田牛“商量”这件事,他索性把这个憨后生领到砖窑来干活了——就像领回来一只无主的狗。村里人对此也没什么非议,舆论一般还认为是积德行为。 这样一来,少安的劳力危机就缓和许多。憨牛力大无比,还专爱干重活,担水,和泥,从早到晚像牲畜一样,除过干活,连句话也不说。只是他饭量大了一点,一个人几乎吃两个人的;但算算账,用这个劳力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在这样顺心的时候,孙少安也隐隐地有一些另外的不安,他总觉得,他和秀莲独占这一院新地方不太合适,应该把父母亲也搬过来。 但他又知道,秀莲不情愿这样,他的妻子搬到了新地方以后,分家的意识表现得越来越强烈。现在,她自己有时候甚至不回父母那里去吃饭;而利用一点简单的炊具在新居这面做着吃。这使少安十分难堪。更不像话的是,秀莲对待老人的态度也不像前几年那样乖顺;回到家里,常常闷着头不言不语。很明显,在老人和秀莲之间,已经出现了一种危险的裂痕;作为儿子又作为丈夫的他,手足无措地被推到了这个令人尴尬的夹缝中间。 生活啊……叫人怎么说呢? 尽管秀莲不会欢迎父母迁入新居,但少安意识到他不能对这件事装聋作哑——他要主动请求父母也搬到新窑来住。老人钻了一辈子黑窑洞,现在修起新地方不让他们过来,实在说不过去呀! 种麦之前,少安在山里单独和父亲劳动时,便直截了当表示了他的心愿。 父亲半天没有说话。 他抽完一锅烟以后,才思思虑虑地说:“你的心意爸爸理解。爸爸也正准备和你拉谈拉谈…… “我们不能搬过去住。我和你妈已经商量过了,从今往后,你和秀莲应该单独过日子。” “你说分家?不!”少安叫道。 “你听爸爸说,如今分开家,我和你妈除不难过,心里还乐意哩!看见你整修起一院新地方,我们高兴得一夜合不住眼啊!你爷爷和我,苦熬了一辈子又一辈子,谁也没能在双水村站到过人面前。现在,咱站到人前面了。说句心里话,爸爸这辈子不再图享福,只图出一口顺气。现在,爸爸就是睡到黄土里心也平了。这多少年,你和秀莲为了顾救一家人,受了不少连累。现在家里光景好了,你们也不要再为我们牵肠挂肚。我和你妈都情愿让你们痛痛快快过两天年轻人的日子,要不,我的心里也过意不去啊!” “你不要说了,爸爸!”少安皱着眉头,“我不能甩下你们不管。这家不能分!你也不要担心秀莲会怎样,总有我哩!” “你千万不要怪罪秀莲!秀莲实在是个好娃娃!人家从山西过来,不嫌咱家穷,几年来和一大家人搅在一起。门里门外操劳,一点怨言也没有,这样的媳妇而今哪里能找得见?人家娃娃没拨弹,已经仁至义尽了!是咱们对不起人家,把人家连累得没有过上一天畅快日子,你要是因为分家的事对秀莲不好,我和你妈就不答应你! “至于分家,你也不要为我们操心。剩下也没几口人了,我的胳膊腿还硬朗,光景满能过哩!再说,少平也大了,万一我不行,还有他哩!现在他年轻,想出去闯一闯世界,那就叫他去闯一闯,反正这点地我一个人能种得过来。再说,咱们就是分了家,我这边光景烂包了。你还能看着不管吗?” 少安听得出来,父亲说的都是一片诚心话,这反倒使他忍不住哭了起来。他哭得极其伤心,一腔汹涌的感情无法表述,只是哽咽着反复说:“不能分……不能分……” 孙玉厚看少安哭得这样伤心,便像在儿子小时候一样,用他的老茧手在他乱蓬蓬的头发上抚摸了一下,说:“你这娃娃!咱们现在应该高兴,哭什么哩!不要哭了!分家的事,我和你妈商量过了,一定要分开!咱高高兴兴往开分!分开咱还是一家人嘛!” 生活的好转,看来使孙玉厚又一次显示出了他年轻时的气魄,在这件事上,不管儿子怎样坚持,也毫不能动摇他的决心。 说实在话,和少安分家,的确不仅仅是因为秀莲的态度,也是出自他自己内心的要求。在这一点上,少安他妈和他的心思是一样的。 是啊,对于他们老俩口来说,一生操劳不都是为了儿女能过上好日子吗?以前世事不饶人,使他们除不能为儿女谋福,还要拖累孩子们。现在既然光景日月能过了,为什么还不让娃娃过两天轻快日子呢?可怜的少安十三岁到如今,生活压得他一直像个老头一样直不起腰来,现在不能再连累他了!不分家,秀莲不痛快,儿子的处境也难。他们老俩口忍心看着小俩口闹别扭呢?不论从哪个方面说,这家应该分了,也到分的时候了! 和儿子谈毕这次话以后,孙玉厚老汉就在心里谋算,怎样尽快把这件事完结了,在他看来,这也是一生中的一件大事,和儿女们的婚嫁事同样重要。 自从土地分开以后,孙玉厚老汉虽说是五十大几的人了。但精神倒好像年轻了许多。从去年责任组开始到现在一家一户种庄稼,仅仅一年时间,一家人就不再愁吃不饱了。对于农民来说,不愁吃饭,这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这是他们毕生为之奋斗的主要目标啊!一旦有饭吃,他们最基本的要求和最主要的问题就解决了。囤里有粮,心中不慌。孙玉厚老汉眉头中间那颗疙瘩舒展开了。 其实,一家一户种庄稼,比集体劳动活更重;但为自己的光景受熬苦,心里是畅快的。农民啊,他们一生的诗情都在这土地上!每一次充满希望的耕耘和播种,每一次沉甸甸的收割和获取,都给人带来了多么大的满足! 正是新的生活变化才使玉厚老汉的心情发生了变化。因此,当儿媳妇表露出分家的念头时,孙玉厚老汉早想到要把他们小两口从这一大家人中解脱出来。是的,亲爱的儿子对这个家庭的奉献已经足够了。家分开以后,让娃娃放开马跑上几天!他看得出来,少安有本事在双水村出人头地;只要儿子立在众人面前,他孙玉厚脸上也光彩!话说回来,要是不分家,少安仍然被一大家人拖累着,他有翅膀也难飞起来! 当然,分家以后,他的负担就更重了。但算一算,剩下五口人,他能维持。花销主要是上学的兰香。目前他也不指望少平撑扶这个家——只要自己能劳动,就让他小子自顾自闯世事去吧!他想,即使他过几年不中用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也不会丢下他不管——他的儿子他知道,现在趁他还能在山里刨挖,就尽量给娃们腾出几年时间,让他们各自凭本事去踢腾上一番…… 对孙玉厚老两口来说,分家已经成了定局。 但是在孙少安那里,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 自从和父亲谈罢那次话以后,少安一直陷入到一种痛苦的感情纠缠之中。他一时怎么也不能想象,他要脱离开这个大家庭?多少年来,他已经习惯于自己在家庭中扮演保护人的角色,一旦没有他,其他人怎么办? 他难受得心乱跳弹哩! 当然,他不是不知道,要是分开家,他和秀莲能把光景日月过得热火朝天。可他父亲那里不会有什么起色——他只相信一点,全家人倒不至于再饿肚子。 唉,从农村的社会来看,儿子成家后和父母分家,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可从自己的感情方面说,这实在又是难以接受的啊! 孙少安太痛苦了。这些天来,他几乎不愿意和别人说什么话。晚上吃完饭,他也不愿立刻回到那院新地方去安息。 他常常在黑暗中沿着东拉河畔,一边吸着自卷的旱烟卷,一边胡乱地向罐子村的方向溜达很长时间。朦胧的月光中,他望着自己的烧砖窑和那一院气势非凡的新地方,内心不再像过去那样充满激动。他不由地将自己的思绪回溯到遥远的过去……是的,最艰难的岁月也许过去了,而那贫困中一家人的相亲相爱是不是也要过去了呢? 一切都很明确——这个家不管是分还是不分,再不会像往常一样和谐了。生活带来了繁荣,同时也把原有的秩序打破了…… 在少安深陷痛苦而不能自拔的时候,秀莲却一下子变得轻快起来——显然,母亲已将分家的意思告诉了她。 少安无法忍受妻子的这种快乐情绪。他气愤的是,秀莲的态度好像是要摆脱一种累赘似的畅快——这畅快本身就是对老人的不尊! 这天晚上,秀莲像庆贺似的,在新家给他炒了一大碗鸡蛋,烙了几张油饼,她不让他回父母那里吃饭,硬要他在这里吃——似乎专意让他先尝尝分开家以后的滋味! 少安顿时怒不可遏——秀莲太不理解他的心情了!他立刻把妻子臭骂了一通,真想把那些吃食扔到院子里去! 骂完妻子后,他把门使劲一掼,回父母那里吃饭去了,而把痛哭流涕的秀莲一个人丢在新窑里。 少安回家吃饭时,母亲疑惑地问他:“秀莲怎没过来?” 少安端起饭碗,一句话也没说。 “是不是闹架了?”父亲沉下脸问。 少安往嘴里扒拉着饭,仍然没吭声。 玉厚老汉给老伴使了个眼色。少安妈立刻解下腰里的围裙,急急忙忙出了门——她要赶到新地方去看个究竟。 不一会,少安他妈就回来了,生气地责备儿子:“你太不像话了!” “怎啦?”玉厚老汉已经认定是儿子欺负了秀莲,火气十足地问老伴。 “秀莲说少安今儿个出了一天砖,怕他熬坏了身子,给他在那面单另做了点吃的,死小子不吃就算了,还把人家骂了一顿……” 少安妈说着,便收拾起一点饭,又出门给秀莲送去了。 孙玉厚对低头吃饭的儿子吼着骂道:“龟子孙!人家好心待你,你为什么要骂人家?” 孙玉厚索性丢下碗不吃饭了。他手颤抖着挖了一锅旱烟。勾着头蹲在脚地上,像遭受了一次沉重的打击,脸痛苦地抽搐着。 少安仍然一句话也没说,狼吞虎咽地吃完饭后,就悄无声息地出了门。他也没回新居去,径直走到烧砖窑的土场子里,闷着头打起了砖坯。 月亮从东拉河对面的山上探出了头,静静地凝视着大地。时令已经快要到白露,冷嗖嗖的风从川道里吹过来,把黄了的庄稼叶子摇得飒飒价响。暮色中,从远处的山梁上传来一阵飘忽的信天游——这是贪心劳动的田五,还在山里磨蹭着不回来…… 孙少安拼命地往木模子里捧着泥巴,然后用一个小片一刮,就端起来把砖坯扣在了撒了干土的场子上。他头上冒着汗气,索性把长衫子也脱掉甩在一边,光膀子干起来了——似乎要用这挣命般的劳动把他心中的烦闷舒散出去…… 在少安不声不响走了以后,孙玉厚老汉还倒勾着头蹲在脚地上抽旱烟。他明白,少安和秀莲实际上还是为分家的事闹别扭。 老汉左思右想,觉得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他当机立断,决定马上就分家,不管儿子愿意不愿意,这家得尽快分——这事既然已经提出来,就不能再迁就着在一块过日子!现在分开还为时不晚;再拖下去,说不定一家人还要结冤仇哩! 玉厚老汉随即又想:这事应该让少平也回来一下;二小子已经长大成人了,这实际上等于是他和他哥分家,他不回来不合情理! 于是,孙玉厚老汉“叭叭”两下把烟灰在鞋帮子上磕掉,开门去找他弟孙玉亭;他要让玉亭给少平写封信,然后托开邮车的金俊海顺路捎到黄原,让少平赶快回家来! 第二十章 黄原揽工的孙少平,已经又换到了另一个地方干活。 这次他是在城里一个单位的建筑工地上当小工——这单位要修建几十孔“驳壳窑洞”,因此几个月内他不会“失业”。 他仍然背石头。 他本以为,他的脊背经过几个月的考验,不再怕重压;而没想到又一次溃烂了——旧伤虽然结痂,但不是痊愈,因此经不住重创,再一次被弄得皮破肉绽! 这是私人承包的国营单位建筑,工程大,人员多,包工头为赚大钱,恨不得拿工匠当牛马使用;天不明就上工,天黑得看不见才收工。因为工期长,所有的大工小工都是经过激烈竞争才上了这工程的。没有人敢偷懒。谁要稍不合工头的心意,立刻就被打发了。在这样的工程上要站住脚,每一个工匠都得证明自己是最强壮最能干的。 少平尽管脊背的皮肉已经稀巴烂,但他忍受着疼痛,拼命支撑这超强度的劳动,每一回给箍窑的大工背石头,他狠心地比别的小工都背得重。这使他赢得了站场工头的好感。不久,总包工头宣布给他和另外两个小工每天增加二毛工钱。 晚上收工以后,年纪大的匠人碗一撂就倒头睡了。年轻的小工们还有精力跑到街上去看一场电影。 少平倒不急着睡,也不去街上;他通常都蹲在院子里的路灯下看一会书。上次他给诗人贾冰还那本《牛虻》时,贾老师主动帮助给他在黄原图书馆办了临时借书证,这使他能像以前那样重新又和书生活在一起。只不过现在除过熬苦不说,也没有多少闲时间,一天只能看一二十页。一本书常常得一个星期才能看完。 但无论如何,这使他无比艰辛的生活有了一个安慰。书把他从沉重的生活中拉出来,使他的精神不致被劳动压得麻木不仁。通过不断地读书,少平认识到,只有一个人对世界了解得更广大,对人生看得更深刻,那么,他才有可能对自己所处的艰难和困苦有更高意义的理解;甚至也会心平气静地对待欢乐和幸福。 孙少平现在迷上了一些传记文学,他已经读完了《马克思传》、《斯大林传》、《居里夫人传》和世界上一些作家的传记。他读这些书,并不是指望自己也成为伟人。但他从这些书中体会到,连伟人的一生都充满了那么大的艰辛,一个平凡的人吃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一生不可能做出什么惊人业绩,但他要学习伟人们对待生活的态度——这就是他读这些书的最大收获…… 随着日月的流逝,街头的树叶在秋风中枯黄了。黄原城周围的山野,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大片的黄色所覆盖。古塔山上,有些树叶被秋霜染成了深红,如同燃烧起一堆堆大火。天格外高远而深邃,云彩像新棉一般洁白。黄原河不仅涨宽,而且变得清澈如镜,映照出两岸的山色秋光。城市的市场上,瓜果菜蔬骤然间丰裕起来。姑娘们已经穿起了薄毛线衣,街道上再一次呈现出五颜六色的景象。 黄原城地处几条大川道的交叉口,因此风比较大;早晨或晚间,已经充满了浸肤的凉意,孙少平身上的单衣裳开始招架不住了。 这一天下午,少平请了半天假。他先到图书馆还了书,又借出一本新的;然后便溜达着到市中心的商店为自己买了一身绒衣。 买完绒衣后,时间还早,他想到东关邮政局去找金波拉拉话——上次见面后,他还一直没时间去找过他的朋友。 当少平走到黄原河老桥的西头时,突然被一个人拉住了。回头一看,原来是他第一次做活的主家曹书记。 “哈呀,我老远就认出是你!”曹书记胳膊窝里夹着一把新买的切菜刀,一把拉住他说。 “我婶子好着哩?”少平问候。 “好着哩!常念叨你!你怎走了再也不到家里来?你而今在什么地方哩?” “在地区物资局的工地上做活。” “来,咱到旁边拉拉话!”曹书记拉着少平的衣袖,把他拉到桥头边上的一个栏杆旁。 “我正打问着找你,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曹书记说着,给少平抽出一根纸烟。 “什么事?”少平点着烟,疑惑地问。 “你成家了没?”书记问他。 这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没……”少平说。 “订婚了没?” “啊?……没。” “如果你单身一人,愿不愿意来我们阳沟落户?” 少平一下怔住了。他想不到书记说的是这么一回事! “我和你婶子都看你是个好娃娃,我们都想让你到我们这里来落户……” 少平立刻动心了——能在黄原城边落户口,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事!他毫不犹豫地说:“我愿意……就怕你们队的人不接受。” “我同意了,其他人为难一些,但不会反对!”曹书记权威地说。“只是土地怕一时不好给你分,城边上地缺。不过,先把户口安下再说!长远你不要怕!你先可以像现在一样在城里揽活做……当然,只能落你一个人的户口,家里其他人恐怕不行。” 少平想,只要他先能落下户口,以后慢慢再说,山不转水转,他把根扎牢了。到时其它事说不定都可以解决…… 他对书记说:“叔叔,能行!就按你说的来!我乐意到阳沟村落户。有你和婶子,我一切方面都放心着哩!” “那好,你要是不忙,现在就跟我去一趟阳沟,我给你想办法开准迁证。”曹书记看来非常热心给他帮这个忙。 少平想了想,觉得这事太突然,他需要再细考虑一下,于是就对曹书记说:“我现在要到东关去办点事,过两天我一定去你们家!” “那也好!我回去把事都弄妥当,你什么时间来都可以拿手续!” 曹书记和他很热情地握了手,就告辞走了。 少平立在原地方半天没挪动脚步,他怎么也反应不过来这件突然冒出的事。曹书记怎对他这个揽工小子关怀到这种程度呢? 其实,曹书记有曹书记的打算。 阳沟的这个精能人只生了两个女儿。他的大女儿菊英已经十八岁,但念不进去书,一直在初中留上一级再留一级;看来只能勉强初中毕业,高中的门是进不去了。少平在他家做活的时候,他老两口一下子就看中了这娃娃。少平离开后,他们商量,想叫这后生将来和他们的菊英成亲。做个上门女婿。他们没生养儿子,有个女婿在身边,老人就有人照顾了。因此,多少天来,曹书记跑着在各处的工地上打问他未来的“女婿”,却想不到今天无意中在街上碰见了孙少平…… 少平对这一切当然毫无所知。他现在立在黄原河桥头,只是对曹书记的一片好心充满了感激。他真想不到生活中出现了这样的转机。他想,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命运”吧? 现在,这个突然被命运之神宠爱的青年,怀着激动的心情走过了黄原河大桥,去找他的朋友金波。路过东关桥头的时候,他不由瞥了一眼他那个亲切的“王国”——那里永远躺着、坐着、站着许许多多等待劳动机会的同伴…… 他在邮政局找到金波,还没来得及说他的高兴事,金波就给他拿出了一封家信,说:“我父亲前几天就捎来了。我到处打问找不见你。你快拆开看看!是不是家里有什么紧事……” 少平认出信封上是二爸的字体。他的手忍不住微微发着抖,拆开了那封信——他们家的信大概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好消息。 信很简单—— 少平儿: 自从你离家以后,一直没有音讯,全家人都很想念你,家里有些事,需要你很快回来一下。请你收到信马上反(返)回来。 家里一切都好,不要挂念。 父亲 虽然信上没有具体说家里出了什么事,但少平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没什么吧?”金波观察着他的脸色。 “没什么……家里让我回去一下。” “那你什么时间走,你可以搭我父亲的邮车。” “我得收拾两天。” 金波和上次一样,先不再说什么,赶紧出去做饭——他知道少平最需要的首先是好好吃一顿饭。 两个人吃完大半脸盆揪白面片后,少平就把曹书记要他落户到阳沟的事,给金波细说了一遍。 金波不假思索地说:“啊呀,这是好事!在城边上当个庄稼人,也比一辈子呆在双水村强!旁的不说,看个电影也方便!这样,你实际上就活在城市里了。” 金波这么一说,少平再一次兴奋起来。 两个好朋友高兴的是,他们又要生活在同一个地方,有个什么事,互相也可以照应。谁知世事今后还会怎样变化!黄原是个大地方,只要他们有能耐,尽可以在这个天地里扬胳膊伸腿! 这样,孙少平就下了决心,准备将自己的户口迁到黄原来了。他想,过几年他闹好了,还可以把父母的户口也迁过来。世界这么大,哪里也可以活人!另外,从发展的眼光看,城边上当个农民,闹腾家业的出路也多。好,他应该当机立断,马上行动,千万不敢失去这个一生难逢的好机会! 告别金波后的当天晚上,少平就找了工头,说他家里有事,要结算工钱,不准备再上这工了。 工头看来非常遗憾失了一个好小工。结算完工钱后,工头破例把他带到厨房,让他做饭的亲戚给少平切了一碗肥猪肉片子,算是对他曾经卖命干活也表示一点犒劳。 一碗猪肉下肚,少平嘴一抹,就去了阳沟。 曹书记一家人热情地接待了他。这次见面,双方已经不是当初那种主仆关系,而像是亲朋好友一般。 曹书记立刻出去为他办准迁证。书记的老婆就及时抓住机会,让少平给女儿菊英补习中学语文课。在少平开始为菊英补习功课的时候,菊英她妈推说到邻居家取东西,溜出去半天没有回来。 十八岁的菊英完全是城市姑娘的打扮。白净的脸蛋,弯弯的眉毛,一对清澈活泼的眼睛,很崇拜地听少平头头是道地讲解课文。她看起来很聪敏,但学习实在迟笨;少平说半天,她都理解不了。她只是惊讶地看着他,带着一脸的疑问:你这么能行,为什么要揽工呢?当然,这女孩子也并不知道,这个她难以理解的乡下后生,已经被父母“内定”为她的女婿…… 在曹书记家愉快地逗留了几个小时,少平就怀揣着那张准迁证,回到了他做工的地方。 第二天,他从头到脚换上了新衣服,然后到街上去给家里人买东西。他身上现在破天荒揣着二百多元钱,像个财主似的在商店里阔视。他给全家每个人都买了一件衣服,又买了许多吃食。那个烂黄提包显然不能再提回去,于是又买了一个很大的新帆布提包。他要在一切方面向家里和村里人显示,他在门外干得不错! 买完东西后,身上还有一百多元钱。走在黄原街上,他心里充实而自豪。 一切办理好以后,他到理发馆去理了个发。 现在,他完全换成了另外一个人。身上的伤痕被簇新的衣服包裹了起来;脸干干净净,头发整整齐齐,俨然是一副工作人的派头! 晚上,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带上,来到了金波住的地方——在这里过一夜,明天早晨就搭邮车回双水村。 第二天天还不明,他就爬起来,把那卷行李和装烂衣服的破提包都交待给金波——这说明他还要回到这个城市来,然后他就提着那个鼓囊的新提包先一步出了门,走到城外的公路边上等金俊海的邮车。邮车按规定不准捎坐人,因此不敢在城里上车。 不一会,他就坐在邮车驾驶楼助手的位置上,离开了夜色还没有褪尽的黄原城。 在回家的路上,少平心中思绪万千。从春天离家以后,一晃就半年了。半年来,他感到比以往他度过的所有日月都要漫长。酸甜苦辣,一切都无法用语言概述,不论怎样,他没有退缩,也没有倒下。现在,他并不是两手空空回来了——这也不只是说他赚了几个钱,买了点东西;不,他半年的收获决不仅仅是这些! 现在他才感到,他离家的时间也的确不短了。这期间,他也没给家里人写信。谁知家里成了什么样子?父亲写信让他“马上返回”——出了什么紧急事呢?如果是好事,他会在信上写明的,看来家里一定有什么不幸了,父亲怕他着急,才用了这么含糊的口气给他写信。 但是,他的心脏也开始健强了一些,心想,就是天塌下来,也按塌下来处理,熬煎也没有用! 汽车过了分水岭,少平的心忍不住“怦怦”地跳起来。公路两边熟悉的山山峁峁都亲切地出现在视野之内。他看见,东拉河两岸的沟道和山头。庄稼再不像往年一样大片大片都是同一种类。现在,各种作物一块块互相连接而又各自独成一家。每一块地都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了主人的个性。个把地块庄稼长得不好,你就知道它的主人肯定不是个勤快人。 村庄里,有的秋庄稼已经上了禾场。金黄的颗粒被赤膊的庄稼人一锨锨扬向蔚蓝的天空;碎雨似的五谷落下来,撒在嬉闹的孩子们的身上。山野的小路上,农妇们颤动着肥大的乳房,挑着送饭罐悠悠闲闲地走着。沟道里牛、羊、驴、马,成群结队的很少;往往三三两两,被一些大孩子放牧着——少平知道,这些孩子都是刚刚退学的。各个村庄里,看来没有什么人闲呆着。新的生活和劳动是平静的,但少平又很清楚,对于每个家庭来说,那一天中的节奏充满了忙乱和紧张…… 亲爱的双水村就在眼前了。少平透过车窗,远远地望见他家的窑顶上飘曳着一柱灰白的柴烟;一股说不出的温暖和甜蜜刹那间涌上他的心头,使他忍不住鼻子一酸,几乎要哭了。 哦,家乡,永远叫人依恋和动情的家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