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卷四 41-45 章

2025-10-23 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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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小满前后,双水村周围的山野里,又渐渐呈现出了一派盎然生机。阳光暖洋洋地照耀大地。东拉河两岸的缓坡上,鲜绿的草芽已经遮住了冬日里顽童们烧荒留下的大片斑痕。农村实行以户为单位的生产责任制后,水利和灌溉设施破坏得很严重,因此东拉河水倒比往年旺了许多:河道的某些狭窄处,水流居然起波打浪,发出隆隆的声响。在田家圪 通往庙坪的河滩里,泛滥的春水淹没了过去的列石,人们不得不搬来一些大块的石头,组成一列新的活动“桥”。 所有的乔木、灌木和大部分野草,都有了叶片,就连对春天的爱抚不很敏感的枣树,也开始生出了嫩芽;庙坪重新泛起了一片朦胧的绿意。豌豆已经缀满了粉红的小花。小麦在拔节,有些向阳的山湾里,甚至都努出了小小的穗头。 这时候,农事也开始繁忙起来。大部分秋田作物都开始播种了。村周围的山野里,到处都传来庄稼人“噢啊……”的吆牛声。光景好的人家,能买得起充足的化肥,这时节给小麦追一次尿素那是再好不过了。 孙玉厚老汉在庄稼行里是一把好手。他在土地上的那种精通、缜密和自信心,不亚于工厂里一个熟练的八级老工人。虽然他上了年纪,胳膊腿有点生硬,但营务庄稼仍然在双水村是数一数二的。眼下,他把许多该种的都种上了,并且抽空在院子下面漫了几畦旱烟苗。正月里少平回来时,给他买好了半年用的化肥,前几天刚下过那场小雨,他就给所有的麦田都追了尿素。 但这时节的农活是做不完的。他仍然没明没黑在山里操劳。二小子不在家,大小子已经分开家另过光景,他没有依靠,只能自己一个人挣命刨挖。即使活路再紧张,他也不想麻烦少安。儿子已经买回来“机器”办砖厂,忙得门里门外乱窜,他怎忍心拉扯他呢?别说让少安来帮他种庄稼了,就是儿子的那点地,也是他帮着给种上的! 孙玉厚老汉虽然忙碌和劳累,但心情倒也还不错,家里现在有吃有穿,没什么大熬煎。两个儿子各奔各的前程,小女儿今年也要从高中毕业了。要说有什么不畅快,那就是大女儿兰花的不幸——这是他永远不愈的心病。唉,有什么办法呢?老天爷总要给人弄一点不如意! 正在这个忙忙乱的当口,孙玉厚的老母亲突然生病了。其实,老人家浑身一直都是病。但这次看来得了急症——肚子疼。 这可把孙玉厚急坏了! 老母亲已经一天水米没沾牙,卷曲在炕头上不时发出呻吟。生命顽强的老人,今年整整八十四岁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这是高龄老人最忌讳的两个岁数。 孙玉厚不敢再出山去了。他一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少安也不在家——他到原西和一个建筑单位签合同去了;据秀莲说,得五六天才能回来。 晚饭后,他把玉亭叫了来。兄弟俩开始商量怎么办。 两兄弟决定立刻把老母亲用架子车拉到石圪节医院去。 不料,老母亲坚决不去医院。 她呻吟着说:“你们把刘玉升叫来!” 兄弟俩听母亲说这话,一时面面相觑,倒不知该怎办。他们知道母亲叫刘玉升来是什么意思。一年前,他们村的刘玉升在一夜之间由凡人变成了“神仙”,开始给周围村庄的庄稼人“治病”,据说特别“灵验”。奇怪!这事什么时间倒传进了这个不出门的老人耳朵里? 孙玉亭嘴对着母亲的耳朵说:“妈,那是迷信!” 他妈不管迷信不迷信,继续用微弱的声音坚定地说:“你们把刘玉升叫来!我夜里梦见一只白狗,在我肚子上咬了一口,早上起来就疼开了……” 怎么办?是不是去叫刘玉升来“捉拿”这只该死的“白狗”呢? 兄弟俩大眼瞪小眼。 孙玉厚无可奈何地说:“那就去叫刘玉升吧!” “你也相信这神神鬼鬼?”玉亭瞪住眼问他哥。 “也不能说有,也不能说没有……”孙玉厚含含糊糊说。 “我不能做这事。我歪好还算个共产党员哩!”玉亭在这方面的原则性是不可动摇的。 孙玉厚叹了一口气说:“那你回去,让我去叫刘玉升,不要牵连你……” 本来,孙玉亭坚决反对去叫“神汉”刘玉升。但这是他母亲的要求,他无法用革命道理说服这位糊涂的老人。 玉亭只好怏怏不快地离开这个即将发生“是非”的地方,趿拉着两只烂鞋赶紧回田家圪 去了。 玉亭走后不久,孙玉厚老汉就起身去前村请刘玉升……关于刘玉升的情况,我们过去了解甚微。我们只知道他是已改嫁到石圪节的王彩娥的亲戚;并且在王彩娥和孙玉亭的“麻糊事件”和金富强占她在双水村的窑洞两次关键时刻,他及时去向亲戚通风报信。至于他和王彩娥究竟是什么亲戚,连双水村的人也不太清楚。 这刘玉升小时候出天花时,落下一脸坑凹,人们也叫他“刘麻子”。他倒也不忌讳这个绰号。 刘麻子身板干瘦,一风能吹倒,劳动行里实在不行。他老婆神经老早就不大对劲,疯疯魔魔的,头发经常乱得像个喜鹊窝,胸前衣服上的垢痂积了有一铜钱厚。两口子生了六个儿女,加上刘玉升劳动不行,光景日月在双水村也算得上最为烂包的一家。大集体时,分粮按工分人口二八来开成,虽然要出点粮钱,但吃饭问题也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样,没什么高低之分,勉强能维持一家人的性命。 但实行生产责任制后,全村大部分人家光景都已好转,刘玉升的光景却不如集体时候了! 反正总得要寻个生计。 一年前的某一天半夜里,邻居田海民和媳妇银花突然被隔壁传来的几声毛骨悚然的嚎叫声惊醒了。他们分明听见这是刘玉升的声音。 第二天,刘玉升自己证实,那嚎叫声正是他发出的。他瞪着一双恍恍惚惚的眼睛,对双水村某些年老的村民讲,他昨天晚上下了一回阴界。他说他在睡梦里到了地下一个洞中,看见了许多阴界的大官。有个坐在中堂的戴花镜的老汉就是阎王爷——他面前放一本生死薄。阎王对他说,阳界你们那一带没人管生死,我叫你下来,封你为“黑虎灵官”;谁要死,你先替我审查一下。领旨以后,一个小鬼还领他在阴界转了一圈;村里过去死过的人他都见了,这些人在下面各做各的事。他点出了双水村许多亡故人的名字:金老先生和他的儿子金俊斌;田二,以及其他一些人。他说田二在下面封了个照门房的职务;而五年前淹死的金俊斌职务是管水的,因此这几年双水村才没有再发过洪水…… 刘玉升信口开河胡扯一通,却把村里一些人惊得目瞪口呆……从此,刘麻子就成了双水村一个显赫人物。在暗中,人们对他的敬畏已经超过了村中任何一位世俗领袖。 新“出马”的神汉刘玉升立即开始为人“治病”。由于几次偶然和巧合,这家伙真的把村里几个人的病“治”了。这下子名声雀起,连外面的地社也不断有人来偷偷请他去治病。这大概使得石圪节和米家镇的医院门诊率下降了许多。 刘玉升除过躺倒在炕上“闷梦”治病外,还兼着手相,以预测人的祸福和寿数。据刘玉升说,石圪节公社主任徐治功也偷偷让他看过手相,以预测他这辈子的时运和仕途如何。只是治功本人从不承认有过这事。 刘玉升那纯粹的瞎说有时也会碰巧言中,因此那“神性”竟然越传越玄乎。有些农村的二流子看此道还不错,就想拜他为师学几手——即使不能随意下阴界,光学会看手相就行了。但刘玉升不会将这“秘招”传人。据说,他只给省里慕名而专程来拜访的一位热衷于此道的作家略略指点了一二。 刘玉升因为和神鬼结了亲缘,又和阎王爷“挂了钩”,无形中对迷信的村民们造成了一种精神压力。人们出于对自己命运的畏惧,谁也不敢再惹这家伙。邻居田海民虽然不信神,但他媳妇银花却怕得要命。经过好言协商,两家人在院当中打起了一堵墙。从此,刘玉升独院里的那两孔破窑洞,就笼罩上一层神秘的色彩,一般人平时谁也不去踏个脚踪…… 当孙玉厚老汉踏进刘玉升的家门时,这位神汉正坐在后炕头上抽纸烟。他老婆和一群衣衫褴缕的孩子在前炕的一堆破被褥里抢夺着吃什么东西。窑里光线暗淡,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孙玉厚简短地向刘玉升说明了来意。 刘玉升眯着眼沉默了一会,问:“我干妈说啥没有?” “就说梦见一只白狗在肚子上咬了一口……”孙玉厚说。 刘玉升又沉默了一会,然后咧开嘴狡狯地笑了笑说:“你家里有玉亭哩……我不能去。但我干妈有病,我也不能不管。你回去,晚上睡觉时,你和我大嫂头蒙住,不要关门,我的魂来呀!” 刘玉升知道孙玉亭的革命性,因此不敢贸然亲自上门去——看来神鬼也有惧怕的东西! 孙玉厚只好从刘玉升家里出来了。 晚上睡觉时,玉厚两口子按照刘玉升的指示,没有关门;并且还用被子把头蒙起来。 老两口在被子里憋着气,一直没有睡着。 半夜时分,突然听见门关子响了一下——其实这是风摇动的;少安他妈便紧张地对老伴说:“来了!” 孙玉厚老汉继续蒙着头,从被子里伸出一条胳膊,把少安他妈捣了一拳,意思是叫她不敢出声。 可是第二天,少安他妈的病仍然不见好转。 临近黄昏时,孙玉厚老汉再一次上了刘玉升的门,请他无论如何亲自到他家里去看一下。他并且保证说,他弟玉亭根本不会知道这事。 刘玉升支吾着犹豫了半天,才终于跟孙玉厚起身了。 到家后,玉厚老两口先侍候这位“神仙”吃了一顿白面条。 尽管天气已经暖和,刘玉升还穿着那身用麻绳大纳的旧棉袄,腰里束一根拿各种颜色的破布条拧成的腰带,如同缠一条花蛇。他干麻子脸黑得像锅底一样,坐在麻油灯下吃了三老碗干调白面条。 吃完饭不久,刘玉升的目光就渐渐变了,直勾勾看着一个地方,怪怕人的。他用手摸了摸脏得像毡片一样的头发,对孙玉厚说:“你先拿一把高粱杆,用刀背捣扁,在门背后用火点着。” 孙玉厚赶紧照办了。 火点着后,他又让孙玉厚端来一碗凉水。 他噙了一口水,“噗”一声把门背后的火喷灭了。 然后他关照孙玉厚的老婆说:“嫂子,你把我干妈的脸蒙起来,不要叫老人家受了惊吓。我一会有个什么,你们也不要怕。” 少安他妈赶紧用被子把婆婆的脸蒙住。 刘玉升眼睛痴呆呆地望着对面墙,倒退着上了孙玉厚家的小土炕,连鞋也没脱。 他对孙玉厚两口子说,他们当年在这里建家时并不知道,这地方多年前曾死过一只白狗,埋在窑上面的山板上,后来就成了精。他说玉厚老母亲的病肯定没什么大危险,因为他以前在阴界的生死簿上没见阎王爷把干妈的名字里红笔打了叉。 说完这些话后,刘玉升就慢慢合住眼,嘴里开始念嚷一些凡人所不能知晓的咒语。 紧接着,只见他“咚!”一声栽倒在前炕上,身体僵直,双拳紧握,嘴里吐着白沫子,牙关子咬得格巴巴价响! 孙玉厚两口子恐惧地退到后窑掌的脚地上。他们好像听见刘玉升嘴里喊:“小鬼!快把白狗精收回去……” 不一会,又见刘玉升一只手在身体下面的炕席片上抓什么。抓了一会,只见他胳膊一扬,把什么东西向窗户上撒去……只听见窗户纸被打得啪啪价响! 玉厚老两口被这非凡现象惊得嘴巴张了多大! 哈呀,这刘玉升就是有神灵哩!席片上干干净净,他把什么东西扬到窗户上了?不得了!光席片上都能抓起东西哩! 其实,刘玉升麻绳子大纳的破棉袄上有个暗口袋,里面装着沙土,他假装手在席片上摸,实际上是偷偷从这口袋里摸出沙土来,猛然扬在了窗户上…… 刘玉升嘴里胡乱嚷着,间隔地向窗户上扬了几把沙土后,就直挺挺地躺在前炕上,张开嘴向土窑顶上一口一口吹气;其吃劲程度就像田福堂犯肺气肿病。少安他妈见其状,立刻从后炕上拿起一个枕头,准备垫到刘玉升头下,结果被孙玉厚威严地阻止了;老汉用眼神向老婆暗示:这是神性! 又过了一会,刘玉升呻吟般地向窑顶上吹了最后一口气,才慢慢睁开了眼睛。他身体随即松弛下来,但仍躺着,也不看人,只看窑顶。 很久,他才从炕上爬起来——席片上留下一滩涎水。 现在他爬蜒着坐到炕栏边上,两条腿软绵绵地耷拉着,像走了很长时间路。 孙玉厚现在才敢走到他跟前,给他把旱烟锅递到手里。 刘玉升抽了一锅烟,来了精神,便开口说:“我刚才下了一回阴曹,阎王爷没听说过这只白狗精,不好捉。后来派了两个小鬼上来,还没捉住。不过,你们不要担心,阎王爷天不明时还要派四个小鬼上来,肯定能捉住哩……嘿!我从阴界上来时,见咱们村的俊斌跑到庙坪山后坂上玩耍哩!我对他说,下面正点名,你还不快回去?这小子才跑下去了……” 刘玉升一边说,一边将一个肮脏油污的线口袋从怀里掏出来,放在了炕上。少安他妈赶紧拿起这口袋,到后窑掌里装了两大升麦子。 刘玉升说:“本来咱们同村邻居,我不能收你们的东西。但这是阴曹下面的规定,不收也不行……” 孙玉厚赶忙说:“那怎能哩!”他随即又揭开那只旧木箱,把一块二尺左右的红布也拿出来,连同粮食一起放到刘玉升面前。 刘玉升把红布塞在棉襟子里,把那袋小麦扛在肩头,就要起身走了。 “我拿手电把你送一下。”孙玉厚说。 “不用了!我们这号人白天和晚上一样,都能看见路哩……噢,我倒忘了!你们今晚上用一斤白面捏成两个猪像,在灶火里烧热,赶天不明时送到田家圪 下面的河湾里,放在一块干净石头上,周围划一个圆圈。白狗精走时,歪好吃上一点,以后就不会记仇了……” 孙玉厚老两口连连点头应承了下来。 刘玉升走后,少安妈就用一斤多白面捏了两个“猪像”,在灶火里精心烧烤得焦黄喷香。 天不明时,孙玉厚按刘玉升指定的地点,把这两块吃食送到东拉河岸边一块干净石头上,用手指头在周围划了一个圈圈。 玉厚老汉怎能想到,他离开河岸不久,刘玉升就来到这里,把这两块还温热的吃食拿回家,给他的六个小“白狗精”分着吃了…… 第二天早晨,孙玉厚他妈对儿子和媳妇说,她的肚子好些了。孙玉厚两口子在高兴的同时,对刘玉升敬佩得五体投地。 可是好景不长!中午时分,老人的病情突然加重了——肚子疼得在一堆破棉絮中滚来滚去! 孙玉厚大惊失色,赶紧把孙玉亭叫下来,弟兄俩不敢再瞎折腾,手忙脚乱把老母亲拉到石圪节医院。 医生一检查,是肚子里有蛔虫;随即给开了一瓶“驱蛔灵”。 老人回到家,吃了两次药,就屙出了几条蛔虫,肚子自然也就不再疼了。 第四十二章 在祖母生病的几天里,孙少安一直在原西县城奔波,因此,他对家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实际上,就是他在家,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为了老人的一点病,就可以把一切都掼在一边。 这不是说他对祖母的热爱已经消淡了——他实在是忙不过来呀!制砖机一开始转动,他自己也跟着旋转起来。各种生产环节,七八个雇用的工人,还要亲自跑着搞经销,简直乱成了一团。一个高小文化程度的农民小子,突然办起了这么大的事业,那种繁忙和紧张都难以用笔墨来描述。尽管他用每月一百五十元工资雇来的河南师傅主管砖厂的生产流程,但他是这砖厂的主人;他不得不将大量的精力投入到生产现场——搞好搞坏最后都是他自己的,和河南师傅屁不相干!另外,他还得经常往信用社、税务所、运输公司以及买方等等部门穿梭奔跑。 他不在家的时候,他老婆就成了砖厂的主管人。可怜的秀莲除过给七八个人做饭外,还得给买方点砖数,开发票当会计——这一切都够难为她了。 小两口再也不可能夜夜消闲地钻在一个被筒里搂着睡觉——他们常常好几天都见不上一面。虎子几乎一直跟爷爷奶奶住;他们顾不上照管自己的宝贝蛋。 当然,他们如此挣命,是因为生活突然充满了巨大的希望。有了希望,人就会产生激情,并可以一无反顾地为之而付出代价;在这样的过程中,才能真正体会到人生的意义。什么是人生?人生就是永不休止的奋斗!只有选定了目标并在奋斗中感到自己的努力没有虚掷,这样的生活才是充实的,精神也会永远年青! 眼下,农民孙少安尽管不会这样表达他的思想,但所有这一切他都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在农村这个天地里,他原来就不是平庸之辈;只不过在往日那漫长的年月里,他想做的事情不能做,不想做的事情却又非做不可。 好,现在政策一变活,他终于能放开马跑了! 两个多月来,少安和秀莲尽管累得半死不活,但小两口心里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畅快。两个小学文化程度的人,已经在他们新家的小土炕上,扳着手指头反复计算过今年下来的光景。如果不出什么差错,他们将在年终还完贷款后,还有两三千元的收入——更主要的是,制砖机和砖厂所有的财产都将成为他们自己的啰! 随着全社会的改革与开放,国家迅速地转入了大规模的建设时期。从农村到大大小小的城市,各类建筑如雨后春笋一般破土而出。有些属于计划之内,有些是盲目上马。整个中国似乎变成了一个大建筑工地。在这样的形势下,各种建筑材料都成了热门货。木材在涨价,钢材在涨价,而砖瓦一直供不应求!尤其是宝贵的钢材,就像困难时期的营养品一样,受到了严格的控制。越是控制,越是紧缺,漏洞也就越多;各种后门洞开,许多环节上都有不法之徒大发横财——报纸上不时报道有贪财的官员锒铛入狱! 孙少安开办砖厂,的确赶上了当口——他不愁他的砖没有销路。 但是,要把每一块砖变成人民币,还得要费一番周折喽!如果按当时通行的价格,那倒很省心——起先他就是这样把砖卖掉的。可是有一次,他碰见“夸富”会上和他住同屋的“冒尖户”胡永合,把他这种便当的买卖大大嘲笑了一番。 胡永合告诉他,现在的买卖人没他这号瓷脑!他教导孙少安说:脑筋放活些!你把买方的人请到食堂里吃上一顿,每块砖就能多卖一二厘钱! 孙少安大为惊讶。他先把这位“传教士”请到原西县国营食堂吃了一顿。这顿饭使两个买卖人成了朋友。三杯酒下肚,生意油子胡永合又给他传授了不少窍道。 打这以后,孙少安就“灵醒”多了。按胡永合的教导试了一回,果真灵验——原来一块砖最多卖三分八厘钱,这次卖了三分九厘。一块砖多卖一厘钱,那就是一笔不小的款项;请一两个人吃顿饭能花几个钱! 当然,作为一个本份农民,起先这样做的时候,他心里总有点七上八下,很不踏实。后来他才知道,你不这样做也不行!有些公家人不仅不在乎这种请客送礼,而且还主动暗示或直截了当要你“出血”。这是一种“互惠”生意,既然公家人不怕,一个农民为什么有便宜不占呢? 一个可悲的事实是,许多土头土脑的农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公职部门的不正之风和某些干部的枉法行为,才使他们成为“熟练的”生意人。他们提着黑人造革皮包,带着好烟名酒,从乡下来到城里,看起来动作迟笨,一脸忠厚,但精明地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打开的“缺口”。 但和胡永合这样的生意人相比,孙少安在这方面仍然没有开什么大窍。他只会请人家在食堂里吃一顿饭——这是一个得了好处的乡下人通常感谢别人的方式。 说起来,孙少安的身上也还有一些明显的变化。比如说他现在身上的衣着装束,就今非昔比了。如今他只要外出办事,就会换上那套“礼服”;贴身一套红线衣,外面是一身廉价混纺毛料制服;足登“力士”牌球鞋;头上戴一顶深蓝涤卡单帽,手里像其他生意人一样提着黑人造革皮包(也可斜着大背在身上)。当然,这身打扮在城里人看来仍然是个土包子,但在农村,就算得“洋”了。秀莲坚持要让他这样改头换面。少安自己也感觉到,到城里办事,一身老百姓衣服实在蹬打不开。穿着这身新衣服,开始时还怪有点别扭,以后慢慢也就习惯了…… 现在,孙少安就是这么一副装束,坐在原西县国营食堂的小餐厅里。 他正在这里请客吃饭——当然是为了销售他的砖。 客人是原西县百货公司的正副经理和这个单位管基建的干部。副经理我们已经熟悉了——跛女子侯玉英的父亲侯生才。正是因为少平当年曾经在洪水中救过侯生才的女儿,这笔生意使孙少安多赚了不少钱。百货公司要新盖一座三层楼的门市部,需要大量的砖。有许多砖厂在竞争这个大买主。当主管基建的副经理侯生才知道少安就是少平的哥哥后,毫不犹豫把好处先给了他;并且每块砖出价四分——这比当时通行的价格高出二厘。侯生才的“理由”是,少安的砖好。当然,少安的砖确实也好,压力系数都在一百号以上(七十五号以上就是国家标准)。 为了感激慷慨的侯经理,少安就在县国营食堂的小餐厅里搞了这桌饭。从原西水平来说,这桌饭菜已经属最高层次了。桌上有山珍海味,还上了各种酒。少安殷勤地为那三个人夹菜劝酒,尽量使自己的风度像那么一回事;生活已迫使一个封闭的乡下人向外部世界开放。 吃菜唱酒的时候,孙少安无限感慨地想起,当年就是在这地方,他和润叶曾经一块吃过一顿饭。那顿饭是润叶请他的。那时,他是何等的窘迫与恓惶啊!谁能想到,今天他能在这同一个地方,铺张地请别人吃宴席呢? 他由不得想起了润叶——这几年,他很少再想起这个曾经爱过他的人。对于一个在实际生活中陷入千头万绪矛盾中的农民来说,没有那么多闲暇勾起自己的浪漫情思。不过一旦想起这个人,他就会想起自己整整一段生活历史;不仅是当年他和润叶的关系,还有他自己和一家人曾经度过的那无比艰难的岁月……他在饭桌上的情绪突然低落下来。此则,他痛苦地想到,他们家其他人的情况眼下仍不景气。分家以后,父亲的负担加重了,那么大年纪,还得像小伙子一般出山劳动。弟弟一个人流落门外,谁知成了一种什么样子。姐姐家的状况更是一如既往;就连上高中的妹妹,也是很艰难的。 孙少安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层冷汗。他内心里刹那间升起一股羞愧之情:分家之后,他只顾他自己的事,对家里其他人几乎没尽什么责任。他太混账了!一天忙着为自己赚钱,连弟弟和妹妹都没顾上去关照一下——他们严格地说还没有长大呢! 孙少安勉强陪着笑脸吃完了这顿饭,把三位客人送出了国营食堂。 他决定立刻到中学去找妹妹——他要给她留下五十元钱。 是呀,亲爱的妹妹马上就要高中毕业,她已经长成大姑娘,尤其在穿着方面应该像个样子了。本来,他想自己到商店给兰香去买几件衣服,又怕不合身,就决定到中学去把钱送给妹妹,让她自己去挑拣着买一身好衣裳。 孙少安提着那个黑人造革皮包,急匆匆地往中学赶去。在此之前,他已经打问好去石圪节的一辆顺车;给兰香把钱送下,就得赶紧搭车回去——他已经出门几天,心里惦记着家里那一摊场。秀莲一个人顾不来啊! 兰香正在上自习。他把她从教室里叫到外面的大操场上。 他先简单地询问了一下妹妹的情况。 兰香说她什么都好着哩。 他于是就掏出那五十块钱来给妹妹。 可兰香却不接这钱。她不知为什么眼里突然涌上泪水,说:“我有钱哩……” “你哪来的钱!”少安见妹妹不接钱,有点生气。 “我二哥每月给我寄十块……” 孙少安一下子呆了。 呀,他没想到弟弟一直给妹妹寄钱! 他的喉咙顿时像堵塞了一团什么东西。 他有些声软地说:“你二哥给的是你二哥的,这是大哥的,你拿上给你买一身时新衣裳,你看你这身衣裳都旧了……” 兰香抠着手指头,突然扬起脸用泪蒙蒙的眼睛望着大哥,说:“哥,我知道你的心哩。现在分了家,你们那面有我大嫂哩。我不愿叫你作难。你不要给我钱。我不愿意大嫂和你闹架,我手头宽裕着哩……” 孙少安的眼窝发热了。 他接着又硬把钱往妹妹手里塞。兰香却调转身,手抹了一把眼泪,跑回教室里去了…… 孙少安手里捏着五十块钱,呆呆地立在空荡荡的中学操场上,一颗伤痛的心像是泡在了苦涩的碱水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原西县中学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原西县回到石圪节公社的…… 孙少安在石圪节下车后,便神情恍惚地向双水村走去。 一路上,那无声的哽咽不时涌上他的喉咙。他的胸口像压了一块石头。多么痛苦啊!他记起,那年因为扩大自留地在公社批判完后,他就是怀着这样痛苦的心情,从这条路上往村子里走。那时的痛苦一切都是因为贫困而引起的。可现在,他怀里揣着一卷子人民币,却又一次陷入到深深的痛苦之中! 生活啊,这是为什么?贫穷让人痛苦,可有了钱还为什么让人这么痛苦? 过了罐子村,在快要进双水村的时候,孙少安实在忍不住了。他突然从公路上转入一块庄稼地,找了一个四处看不见人的土圪 ,一下子扑倒在土地上,抱住头痛哭起来! 山野悄无声息地倾听他的哭泣。 落日将要沉入西边的万山丛中,圆圆的山包顶上,均匀地涂抹了一层温暖的橘红。有一群灰白的野鸽从蔚蓝色的天空掠过,翅膀扇起一片嗡嗡的声响。不远处的东拉河边,传来黄牛的一声低沉的哞叫…… 好久,孙少安才从地上爬起来。他拍掉衣服上的灰土,又抹下头上的布帽擦去了脸上的泪痕,然后无精打采地卷起一支旱烟棒,蹲在地上静静地抽起来。他脸色灰暗,看上去像刚刚生了一场大病。 一直到太阳完全落山以后,他才从地上拾起那只黑人造革皮包,拖着两条无力的腿,慢慢向村中走去。 拐过一个山峁后,他猛地立在了公路边上。 他看见了他的砖厂!那里,制砖机在隆隆响着,六七个烧砖窑的炉口闪耀着红光;滚滚的浓烟像巨龙一般升起,笼罩了一大片天空。 一股汹涌的激流刹那间漫上了孙少安的心头。他疲惫的身体顿时像被人狠狠抽打了一鞭,立刻振作起来了。 是的!不论怎样,他还得在这条新闯出的道路上顽强地走下去;一切都才刚刚开始,他的心不能乱!这么大的事业,如果集中不起精力,搞倒塌了,那后果不堪设想! 决不能松劲!他还应该像往常一样,精神抖擞地跳上这辆生活的马车,坐在驾辕的位置上,绷紧全身的肌肉和神经,吆喝着,呐喊着,继续走向前去…… 孙少安迅速地卷起了一支旱烟卷。 他鼻子口里喷着烟雾,扯开脚步匆匆地向他的砖厂走去;他远远地看见,头上拢着白羊肚子毛巾的妻子,已经立在一堵蓝色的砖墙旁等待他了。 第四十三章 我们最初知道兰香的时候,她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现在,站在我们面前的,已经是一位窈窕的大姑娘了。 她今年整整十九岁。 我们真惊叹这贫穷的山乡圪 里养育出如此出众的女孩子。瞧,那一身旧衣衫包裹着的身材是多么挺拔而苗条!洁白的脸庞像上了釉的白瓷,闪着珍珠般的光泽;黑油油的剪发优美地弯曲在腮边,使那俏丽的下巴显得尤加叫人心疼。长长的睫毛护着一双清澈动人的眼睛…当她静静地坐在教室里的时候,我们会不由得想起罗丹那尊不朽的著名的雕塑《沉思》。 贫困的家庭出身和艰难的生活磨炼,使孙兰香并不特别留心自己的漂亮。 这个在窘迫和煎熬中长大的姑娘,很早就开始直面艰辛的人生。她的意识中时常充满了忧虑,焦灼地凝视着自身以外的生活。奶奶、父母亲、两个哥哥和姐姐一家人,都无时无刻不在她的关注之中。唉,她无力去帮助所有这些亲人,但她为亲人们的一切不幸而揪心地痛苦呀! 兰香强烈地意识到,她读到高中是多么不容易!现在她明白了,她一生不能再回到农村去;她一定要考上大学。那年在石圪节的时候,她还曾打算连初中都不上完就回家去。现在想起来都有点后怕。是的,她怎么没学下个什么名堂就回去呢?这样她就对不起含辛茹苦的一家人;她只有考入大学,才不负亲人们的一片苦心! 从进入高中那天起,考大学就成了兰香追求的目标。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制度以来,原西县高中每年都有几十名学生进入大学校门,这无疑极大地刺激了像她这样有抱负的青年。 正因为这样,学习对她来说是至高无上的。近三年来,她不仅在班上,而且在整个年级都保持前三名的位置。在九门功课中,数学、外语、物理、化学和生物,考试几乎常常是满分。但她并不满足。她知道,高考是全国性的竞争,光在自己学校考高分并不能保证全国统考也能考出好成绩。 马上就要高考了。再有几个月,她就要面临这个决定自己一生命运的关口。不管她考上考不上,她都将会变成另外一个意义上的孙兰香。当然,这次命运的大决战不仅对她是至关重要的,对所有的同学都一样。 班上抱有希望的只是一部分人;另一部分人已经不抱什么指望——他们知道自己没有多少脑水。后一部分人包括许多城里学生。上高中时,他们仗着自己的优越,功课抓得不紧;现在事到临头却大势已去,只好开始动员父母亲为自己寻找出路。 毕业班一片紧张与慌乱。 兰香也在内心隐隐地感到一种恐惧。她知道,要是高考榜上无名,对她来说,那后果就不堪设想。她清楚地知道,那时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她。她将在一两年内出嫁。而像她这样的家庭,又能嫁个什么人呢?和一个农村后生结婚,过好了,自己能维持自己;过不好,还得连累老人和两个哥哥——姐姐的不幸就在她眼前明摆着……晚上睡觉时,她常梦见自己没有考上大学;醒来之后,手里捏着两把冷汗。 她只能一心钻到功课中去:除此之外,其他任何事都引不起她的兴趣。她的学习干事职务,也是老师做了许多次工作才勉强接受了的——她怕当“官”影响她的学习。 班上的女同学们,都到了一个鲜花般的年龄,个个开始精心打扮自己。洗发精、面霜、头油,甚至口红或其他一些很有名堂的化妆品,都出现在各自的小木箱中。有些没指望考上大学的女生,已经开始谈恋爱了。对于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她们的爱美之心不仅无可指责,而且是我们生活中最为动人的现象;我们的世界正因为有花朵般的姑娘,才永远如此美好! 但孙兰香除一块香皂和一只贝壳装着的廉价擦脸油外,什么也没有。一方面她生性不爱涂脂抹粉;另一方面,她也没钱买这些东西。别说这些花费了,直到现在,她还没有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好在她那天生丽质大大弥补了穿戴的寒酸,因而仍然在女同学中鹤立鸡群,使得姑娘们嫉妒不已。 自从进入高中后,她只能勉强维持自己的一般生活。当然她还不像两个哥哥上学时那样艰难;她起码能吃饱饭,并且也还能吃得起一份乙菜。 在这期间,曾给她带来过重大打击的,莫过于大哥和他们的分家了。从她记事起,一家人的依靠就是大哥。一旦没有大哥,他们家的日子怎么过?多么忧愁啊!她曾为这事偷偷哭过好多回。 后来,是她二哥使她从惊恐中平静下来。她在实际生活中感到,只要有二哥,她也就不必过分担心。她越来越看出,二哥是一个不平常的人。他和大哥一样能吃苦受罪,而且懂的事也多;跟上他,就觉得什么也不怕了。她甚至还这样想过:将来能寻二哥这样一个男人就好了! 二哥一直对她特别关怀,每月都从黄原给她寄钱来,并且还常写信开导她,鼓励她。她最爱读二哥的信,还在笔记本上抄了他的许多话。她也常给他写信,甚至还敢在信上和他讨论一些“大”问题哩。她的信是寄给金波哥转他的。 二哥不久前在信中写给她的一段话,使她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那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妹妹,关于你,说心里话,是出乎我的意料的,因为我原来对你不抱什么大的希望。我想你一生能有个温暖的家庭,生儿育女,有吃有穿,不要像姐姐那样恓惶和屈辱就行了。现在我越来越看出,实际上你的天资比我和大哥都高。你一定能考上大学的!而且我从你的来信中,看出你已经对人生在较高的层次上有了觉悟。这使我非常激动!我感到,人的一生总应有个觉悟时期(当然也有人终生不悟)。但这个觉悟时期的早晚,对我们的一生将起决定性的作用。实际上就是说我们应该做什么人,选择什么样的人生道路。 我们出身于贫困的农民家庭——永远不要鄙薄我们的出身,它给我们带来的好处将一生受用不尽;但我们一定又要从我们出身的局限中解脱出来,从意识上彻底背叛农民的狭隘性,追求更高的生活意义。 要知道,对于我们这样出身农民家庭的人来说,要做到这一点是多么不容易啊! 首先要自强自立,勇敢地面对我们不熟悉的世界。不要怕苦难!如果能深刻理解苦难,苦难就会给人带来崇高感。亲爱的妹妹,我多么希望你的一生充满欢乐。可是,如果生活需要你忍受痛苦,你一定要咬紧牙关坚持下去。有位了不起的人说过:痛苦难道是白忍受的吗?它应该使我们伟大! 另外,我不知在什么地方看过一则消息,对我们很有启发:有位美国总统的女儿为了不让父亲供养她上学,自己便利用课余时间到饭馆里为人家洗碟子赚钱……妹妹,二哥这样说,不是逼着让你也去自己谋生!相信我每月的十块钱一定准时寄给你!真想和你在一块好好谈谈……有时间就来信,并希望能把字写大些,不妨出出格嘛…… ……这封信引起了她强烈的震动。她在心里慢慢揣摸二哥的这些话。她内心非常激动,似乎多少年一直堵在眼前的一片朦胧的云雾,突然被阳光撕开并被大风吹散,使她看见了生活无比广阔的地平线。真的,她现在对二哥产生了一种崇拜的感情——就像她小时候崇拜大哥一样! 可是实际上,她对大哥的尊敬一点也没少。她现在只是认识到,大哥和二哥不一样。 她明白,大哥因为文化程度低,从小又压上了生活的重担,只能和大多数农民一样为最实际的生活问题而操劳——她深知大哥受过什么样的苦啊!一想起大哥,她眼圈就发热…… 现在,大哥终于办起了砖厂,不要再像过去那样穷困。为此,她心里也为大哥而感到骄傲。她希望大哥发达起来——正是因为大哥的光景翻了起来,村里人现在才不再小看他们一家人。同时,也正是家庭出现了这种新背景,才使她自己心里踏实了许多,觉得在同学们面前不很自卑了…… 但兰香又清楚地知道,大哥和他们不再是严格意义上的一家人。一旦分开家,大的方面只能是各顾各的光景。 光大哥好说,可还有大嫂哩。大嫂虽说也是个十分好的人,但分家后,当然要维护自家的利益——这是正常的。就是互相帮助个什么,也得明确这是两家人之间的互相帮助,而不能再是一笔糊涂账。 当然,实际上也不可能一切都斤斤计较。虎子不照样还在他们这边家吗?而大哥和嫂子也常给他们做这帮那。只不过较大数字的开销,那就得大约有个计算了,否则,大嫂当然会不高兴! 正因为如此,不久前她才没有接大哥给她的五十块钱。 兰香知道,大哥当时的确是一片真心。但她又知道,这钱是大哥瞒着大嫂给她的。以后万一被大嫂知道了,说不定要和大哥吵架;她怎么能因为五十块钱而使大哥和嫂子闹不和呢?大哥走后,当时她又反复想了这件事,觉得没有接哥哥的钱是完全正确的。 唉,这不是说她不需要这五十块钱!二哥每月的十块钱,她只能勉强维持自己的伙食,另外的花费就十分困难了——光高考的复习材料就得许多钱;幸亏开学时,二哥还给她留了二十几块钱,交过八块五毛报名费后,手头丢下十几块,抠掐着应付那些必不可少的开支。至于生活中的其他奢望她一点也不敢有。半年来,她连一场电影也没有看过,一方面是因为高考临近,她要抓紧时间复习功课,更主要的是她舍不得花那一毛钱! 眼下,兰香惟一的愿望是买一件短袖衫。天马上就要大热了,她连一件短袖衫也没有。两件换着穿的长袖衫,天一热,只能把袖子卷到半胳膊上,像上了箍似的难受。 可是,一件稍好点的短袖衫少说也得十几块钱,她手头只有几块钱,而且除万不得已决不敢花出去! 但不论怎样,她既不能拿大哥的钱,也不准备另外向二哥开口要。凑合着穿长袖衫吧!她决不能再给家里人添麻烦了…… 大哥走后的第三天,他们班的一位女同学患急性盲肠炎,在县医院动了手术。班上的同学们都先后到医院去看望了。她也准备去看望。而到县医院看望生病的同学得带点礼物——这钱是无论如何要花的。 她正准备去街上买点食品,金秀却带着一挎包东西来约她一起去看这位同学。兰香明白,亲爱的金秀知道她手头缺钱,就先买好东西拉她去医院——礼物算是她们两个人一块给这位同学送的。 和兰香同岁的金秀也长成了一位漂亮的大姑娘。金秀是另外一种漂亮。她比兰香个头低,但身材匀称而丰满,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流露出温柔而多情的波光。她的学习虽然在班上不是拔尖的,但门门功课都很扎实。金秀和兰香一直保持着十分亲密的关系,像一对亲姐妹。金秀已经确定要报考省医学院,而兰香对自己报考的学校和专业心中还没数…… 下午课外活动时,两个好朋友拿着东西,一块相跟着去看望生病住院的女同学。 到医院后,金秀在同学的病床前坐了一会儿,说她父亲给县运输公司的一位熟人捎来一封信,她要给人家送去,便先告辞走了。 兰香一个人和同学又拉了一阵话,才从病房里出来。 她无意中看见,医院不远处的地方正在箍一长排窑洞。她马上想到,她二哥在黄原也是给人家干这种活的。 她竟然不由自主走过去,想看看这些人是怎样干活的——这样她就会大约估摸出二哥在黄原的情况。 兰香走近前去,看见石匠们都光着膀子,只穿件小布褂,分头忙活着。有的人在土场子里细心地拿锤錾琢磨粗糙的石块;有的人往垒起一截的窑墙上背石头。墙头上立着高人一等的大匠工,不时吆喝下面的小工送这运那。到处是一片爆竹似的锤錾声。 兰香突然发现,提泥包的大部分是一些女孩子。看她们的穿着,不像是农村来的。 她于是就好奇地问其中一个提泥包的姑娘:“你们是哪里来的?” “我们是这城里的待业青年。” “你们一天赚多少钱?”兰香大胆地问。 “一天一块半。” 啊,一天就赚一块半钱呢!这些女孩子看来和她的年龄差不多,人家一天就能赚这么多钱! 兰香的心不由得动了一下:我能不能也来这里提泥包呢?当然,白天她要上课。不知道这里晚上干不干活?要是晚上能来干几个小时,哪怕赚几毛钱都行呢! 她于是又惴惴不安地走过去,问刚才那个女孩子:“你们晚上干不干活?” 那女孩子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多嘴的兰香,就:“我们晚上不来。但匠人们晚上还做活。” “那晚上谁给匠人们提泥包呢?” “他们自己腾出人手提……” “那我晚上来提泥包不知行不行。” “你呀?” “嗯。” “那你要去问站场的工头!” “哪个人是工头?” 这女孩子便给兰香指了指不远处一个立着抽黑棒卷烟的人。 孙兰香已经决定要来干这活了!她记起了二哥信中所说的话。她想,人家美国总统的女儿都能跑到饭馆里洗碟子赚钱,她为什么不可以提泥包赚点钱呢? 二哥说得对,要自强自立!她一家人都是吃苦干活的人,她自己干点活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二哥说了,不要怕苦难,如果能深刻地理解苦难,苦难就会给人带来崇高感。对,她这样做,不应该有任何一点害臊的感觉。 兰香身上具有孙家的那种倔犟劲。她真的勇敢地走到那位站场工头的面前,向他提出了自己的愿望。 工头听完她的话,又了解了一下她的身世和眼下的情况,大为惊讶。 看来这工头对人有同情心。他立刻慷慨地说:“你要是不怕误课,你就来。干两三个钟头活,给你开上五毛工钱!” 兰香又高兴又激动地离开了医院。她猛然觉得自己长成了大人——她惊讶她竟敢做出如此大胆的抉择! 既然这样决定了,她就应该毫不畏惧地投入这种生活。她白天可以增加学习时间,好把晚上的时间腾出来去干活。当然,她不会干太多的天数,因为高考快临近了。她只准备做一个来月活,赚的钱够买一件短袖衫就行了。她想,用自己赚的钱买一件衣服,穿着更有意义!只是有一点,这事既要瞒着同学们,又不能让家里人知道…… 从这一天以后,每到傍晚,兰香就以各种理由离开学校,然后悄悄来到医院的基建工地,为箍窑洞的匠人们提泥包。 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出现在一群揽工男人中间,当然会受到一些粗言俗语的伤害。但我们的兰香有她自己的一套对付办法。她一开始就对所有做活的人尊敬地称他们为“叔叔”和“大哥”,把那些口出粗言的家伙奉到“人”的位置上,结果使他们自己羞愧不堪。这些人终究也是人,一旦你尊敬他,他就不会再牲口似的对待你了。 提泥包的活并不轻松。十点钟左右收工后,兰香常常浑身酸疼难忍。她先躲进医院的女厕所里,把外面那身糊满泥巴的衣服脱下来,塞进自己的书包里,然后就穿过夜晚清冷而空旷的街道向学校赶去。 一个人行走在寂静无声的街道上,她常常会仰起头来,眨巴着那双美丽的眼睛,迷惑地瞭望着暗蓝而幽深的天空,瞭望着那一轮皓月和满天繁密的星斗,陷入到了深远的沉思之中。哦,人生,宇宙,一切都是多么神秘和深奥!她突然想起不知在什么地方看过的几句诗:走千山,涉万水,登不上你的殿堂…… 这个天赋很高的姑娘,常常在这样的时候,会产生某种突发的奇想。 某一天夜里在医院干完活后,她一边往学校走,一边猛然想:我将来一定要乘宇宙飞船到太空去!不知中国有没有与此有关的大学?她要去问一问老师——如果有,她就一定去报考! 第四十四章 一大早,太阳还没有从东拉河对面的山背后升起的时候,睡梦中的双水村人听见后沟道里传来一阵机器轰隆隆的响声。 这是少安的砖厂又开始了一天的繁忙。 自双水村的新强人孙少安用机器制砖那天开始,这声音就天天震动着这个古老的村庄。 开始的几天,全村不论大人还是娃硅,都先后新奇地跑到孙家开办的“工厂”来参观。人们围着那台神秘的制砖机,看着土砖坯像流水似的从传送带上源源不断地运出来的时候,一个个都惊讶得嘴巴张了老大。哈呀,这玩艺儿神了!什么能人造出这么好的东西呢?如果每家都有这么一件机器,那人人都可以发大财! 当打听到这家伙的价钱时,庄稼人才又惊得舌头在嘴里弹得嘣响。 后来,人们对少安的“工厂”习已为常了,也就不再来参观。他妈的,看一回叫人眼红一回!眼红人家又顶屁用哩?没能耐的人还得用双手在土地上刨挖着吃。 双水村搞了责任制以后,一下子平静了许多。我们知道,这个往日有名的嘈杂村庄,过去经常人喊马叫的,好像天天都在唱大戏。可是现在,人们单家独户种庄稼,各谋各的光景,谁还有心思去管那些闲淡事?再说,也没什么相聚的机会。主动去串门?没功夫!真是不可思议呀,一个村的人,如今甚至几个月都不见一面!村中各处的“闲话中心”早都自动关闭了;只留下几个不能出山的老汉聚在公窑外面的官路旁,观看来往的车辆行人,说他们那些老掉牙的话题。 好安静的双水村! 可是,外人并不知晓,实际上村里每个人的心中从来没像现在这样骚乱和喧哗。 是呀,新的生活带来了新的问题、新的矛盾和新的欲望。大多数人肚皮撑圆以后,必然要谋算新的出路和新的发展。由此而产生了许多新的难念的经。至于少数光景日月还不如集体时的家户,那愁肠和熬煎更是与日俱增——过去有大锅饭时,谁碗里的一份也少不了。现在可没人管啰!你穷?你自己想办法吧!你不想办法?那你穷着吧! 双水村许多有苦恼的人并不知晓,他们羡慕的能人孙少安,如今也有他自己的苦恼。正像俗话所说:一家不知一家难哪! 想想也是,孙少安摆开这么大的战场,而且想弄出点名堂,那也就少不了他后生的苦恼。是的,他的确为他的事业苦恼——但更苦恼的倒还不仅仅是这些事! 前几天从县城返回村子后,尽管他一如既往紧张地投入到砖厂的忙乱之中,但心情一直感到很沉重。妹妹那双泪蒙蒙的眼睛不时浮现在他眼前。他在砖厂一边干活,一边难受地咽着吐沫。他明白妹妹为什么不要他的钱。懂事的兰香心疼他,体谅他,怕秀莲和他闹架。唉,几年前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出现这样的情况。光景好转了,可家庭却四分五裂! 但话说回来,他又怎能全部埋怨他的秀莲呢? 自进这个家门来,她没少吃过苦哇!现在,她又熬死累活帮扶他支撑这个大摊场,家里和砖厂两头忙,手上经常裂着血口子……虽然她坚持分了家,但按乡俗说,对待老人也无可挑剔。平时,这面家里做点好吃喝,她总想着给那面的三个老人端过去一些。天冷的时候,母亲眼睛不好了,她就熬夜把老人们的棉衣棉裤都拆洗的干干净净。就是他给老人量盐买油,她也从不说什么。只是他要把一笔大点数目的钱拿出来给家里的人,她就有些不高兴了——钱是她管着的,分分厘厘的花费都瞒不了她…… 少安思来想去,觉得分家以后,是他自己对家里的人没尽到责任。办法总应该是有的;但他忙于自己的事,没有对亲人们的处境经心关照过。 怎么办呢?偷着给他们一点零碎钱,也起不了大作用,反而还得和老婆磨牙拌嘴…… 少安在他的砖厂一边起劲地干活,一边焦虑地思谋着。 后来,他突然想:最好还是说服少平回来和他一块办砖厂!是呀,他掏大钱雇用两旁世人哩,为什么让弟弟流落在外边赚人家的下眼钱?少平受死受活,一月又能赚多少?如果弟弟回来和他一块办这砖厂,他们两个合伙操持,赚得红利一分为二,两家就都能有个大翻身。要是这样,秀莲也就无话可说。他相信他能说服妻子。这是一个最根本的解决办法,而这样他们实际上又成了一家人! 好!早应该这样办了。 孙少安想到这里的时候,停止了干活,赶忙卷起了一支旱烟棒。他开始深入考虑怎样实施这个计划。他越想越兴奋。弟弟文化程度高,说不定很快就能独立操持制砖机,不用再掏大工钱雇这位河南师傅了。弟兄俩一个照料砖厂,一个出去办“外交”,说不定还能把事干得更大哩! 孙少安鼻子口里喷着烟雾,在制砖机旁吸了一支旱烟卷后,就决定明天亲自去黄原找少平。 少平会不会回来呢?这倒是个问题。 少安觉得,少平在吃苦方面和他一样,但另外一些方面和他有很大区别。弟弟脑子里常有一些怪想法。唉,也许是书念得太多了! 不过,他想他还是有些把握把弟弟叫回来的。他知道少平在外面也赚不了多少钱。当初他不愿意和他一块办砖厂,想到外面去闯荡一番——年轻人嘛,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当年要不是家境无法维持,说不定也要出去闯荡一回哩。少平闯不出去,自然就会回头的。至于他迁出的户口,那好办,迁回来就是了;双水村不会把老根扎在家乡的人拒之门外的。 孙少安想好以后,决定明天早晨就搭班车走一趟黄原——这也将是他有生以来走得最远的地方。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就把走黄原的事对秀莲说了。当然他没说是去找少平。他对妻子撒谎说,有个熟人告诉他,黄原一个下马单位有台便宜处理的旧电机,他想去看看,行不行一两天就回来了。他现在不能对妻子说明他的打算。等少平回来了,他再和她商量这件事——反正到时生米做成熟饭,她同意不同意都无济于事了。 本来少安想先和父亲商量一下,但觉得也没必要。只要少平愿意回来和他一块干,父亲肯定不反对,还会很高兴的。他先要说服的只是少平。 第二天早晨,他换上了秀莲为他洗干净的“外交”制服,便在家门口下面的公路上,举起庄稼人僵硬的胳膊,挥手挡住了去黄原的班车。 他有点兴奋地踏进车厢,在车窗玻璃前向送行的妻子和儿子招招手,就被汽车拉着向远方的城市奔驰而去了…… 下午两点钟左右,孙少安到了黄原。 当他斜背着那个落满灰土的黑人造革皮包从汽车站走出来的时候,立刻被城市的景象弄得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他连东南西北也搞不清楚了。他抬头望了望城市上空的太阳,觉得和双水村的太阳位置都是相反的——太阳朝东边往下落了? 我的天!这就是黄原?这么大的城?一条街恐怕比双水村到罐子村都远吧? 他现在得打问东关邮政所在什么地方,他走时就准备先找金俊海父子。少平是揽工的,谁知他在什么地方。找到俊海父子,就能找见少平——家里写信,也都是寄到这里让他们转交的。 孙少安走到一个扫街道的老头跟前,先掏出一根纸烟往老头手里递。老头一惊。少安忙笑着脸问:“老人家,东关邮政所在什么地方?”他说着,并拿出打火机给老头点烟。 老清洁工人受感动——他大概没碰见过这么客气的问路人。 老头举起手里的扫把,热心地给他指点了半天——其实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少安对这老头道了谢,就急忙向前面走去。他心里踏实了下来。 他刚踏进邮政所的大门,就被照看门房的老头大声喝住了。当少安说出他要找的人时,门房老头告诉他,金俊海父子都出车去了,一两天内不会回来。 把他的!这该怎么办呢? 孙少安立在大门口,头上急得冒出了一层汗珠子。他人生地不熟,到哪里去打问弟弟的下落? 他惶惶不安地转到街道上,立在一个小杂货门市前,盘算他该怎么办。 他想起了润叶。除过金波父子,这城里他认识的人就是润叶和她二爸了。田福军是地委书记,说不定门上有站岗的警察,他进不去。润叶听说在团地委工作,门上可能没警察,但他又鼓不起勇气去找她啊…… 根据树木和电线杆投在地上的影子,少安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了。不论长短,他得先有个落脚的地方。对,赶快去找旅社!要是晚上没地方住,他就得在这街上蹲一夜了。 他看见东关房墙上有许多箭头,指着一些旅社的去处,他凭在原西县城的经验,知道这些旅社都是私人开的。他不敢去住“黑店”,因为他身上装几百块钱呢!万一叫小偷摸走了,那还了得!听说城里贼娃子很多——城里人钱多,贼娃子当然都往城里跑;他们村的金富听说就在黄原做这“生意”。 他决定去住国营旅社。他对公家单位有一种传统的信任感,觉得那里面要安全一些。他要时刻留心自己身上的钱。因为第一回出远门,他实在估摸不来花费,就多带了一些钱。另外,他不知弟弟已经恓惶成个啥了,准备随时帮助他解决困难。 孙少安背着黑人造革皮包,穿过东关拥挤的人群,到了黄原河老桥,便向对岸的大街道上走去。他一路留心着看门牌上的字,寻找住宿的旅社。他肯定公家的旅社都在大街上。 接连问了几家旅社,都已经客满了。孙少安这才有点紧张起来。啊呀,大地方的确不是土包子来的,有钱连个住处也找不到! 孙少安惊惶失措地从黄原街上走过来,一直都快到北关,还没找到个住的地方。 他无意中瞥见了“黄原宾馆”的牌子。他知道这是个高级地方,不知道老百姓能不能住? 因为再没有其它办法,少安就冒出个颇有气魄的念头:干脆到“黄原宾馆”去碰碰运气! 他于是鼓足勇气,心“咚咚”地跳弹着,走进了这个富丽堂皇的“宫殿”。 孙少安运气不错!“黄原宾馆”最近会议不多,接待零散客人。 “我住旅社……”他胆怯地走到登记室的柜台前,结结巴巴对里面一位“办公”的姑娘说。 “旅社”二字显然使搞登记的姑娘好奇地抬起头来,瞟了他一眼。 那姑娘问:“几个人?” “就我一个。”少安陪着笑脸说。 姑娘一边开票,一边说:“证件。” “证件?”少安吃惊地问。 那姑娘抬起头来,停止了开票,说:“你是哪儿的?什么单位?” “我是个农民,来这里找我弟弟,因此没证……件。”他老老实实说。 这姑娘看出他不是撒谎,又问:“那你带着介绍信吗?” 把他的!走时都忘记在田海民那里开个介绍信了。他只好又照实说:“我走得忙,忘记在队里开介绍信了。” “按规定,没介绍信我们不能让你住。”那姑娘把笔搁在了一边。 “啊呀,好同志哩!我这是初出远门,人生地不熟,一条街走过来也没找下个住处,你就行行好,让我住一晚上……”少安可怜巴巴地央求这位搞登记的姑娘。 那姑娘看他这么恳切,犹豫了一下,就把票开了,说:“那你明天得另找地方去住。交十八元钱。” 我的天!住一晚上就得十八块? 如果原来知道贵得这么惊人,那他宁愿在街上蹲一夜也不来这里! 但现在他不好再退缩了。人家“破例”让你住,你再不识抬举,那就不像话了。 去他的!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说熊话,十八块就十八块! 少安于是很有气魄地解开外衣,从贴身衬衣的口袋上取下别着的领针,掏出两张硬铮铮的“大团结”,递给了开票的姑娘。 办完手续后,他根据发票上的房号,上了中楼第三层。 服务员把票据和他本人反复打量了半天,才把他引到了房间里。 少安进得房间来,惊讶住了。哈呀,这么阔的房子啊?地上铺着栽绒毯,一张双人软床,雪白的被褥都有点晃眼;桌子上还搁架电视机…… 嘿,花这十八块钱也划得来! 他把黑人革皮包搁在墙角的地毯上,新奇地又把这房间细细察看了一番。当他推开过道里一个小门时,发现还有一间小房——嘿,这是澡堂子嘛!还带厕所着哩! 他立刻激动地走进去,把搪瓷澡盆的水龙头拧了一下。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喷出一股水,浇了他一头,也吓了他一跳。 他慢慢才弄明白,一个带喷头的软金属管一头连着水龙头,一头架在半墙上。哈呀,这澡堂子既可以躺到盆子里去洗,又能淋浴,先进透顶了! 孙少安拿干毛巾把湿头发擦了擦,就从“澡堂子”里退了出来。 他现在才又发愁地想,他到什么地方去找他弟弟。无论如何,今晚上就应该找到少平。否则,明天人家就不让在这里住了,他还得为自己的住处熬煎。再说,这地方房费太贵,人家让住也不敢再住,只敢凑合这一晚上。 他走到窗户前,两只手托在窗台上,焦虑地望着外面。天临近暮黑了,远远近近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他猛然记起了田福军的女儿晓霞。他听少平说过,她在黄原师专上学,他们之间也有来往。她或许能知道少平在什么地方吧? 对,找这个田晓霞去! 孙少安立刻调转身,把墙角的黑人造革皮包提过去,压在被子底下,然后就匆匆地出了房门。 他在街道上打问了黄原师专的去处,就一直向北关那里走去——他忘记了他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呢…… 第四十五章 孙少安暮黑时分进了黄原师专,见人就打问一个叫田晓霞的学生住在什么地方。他既说不出来她是哪个系的,也不知道她是几年级的。 但田晓霞在黄原师专是个“名人”——除过她本人很惹人注目外,又是地委书记的女儿;因此不多时少安就打问到了她的住处。 他在女生宿舍找到了她。 那年晓霞回双水村时,他只见过她一次。但现在见了面,他一眼就认出来了田福堂的侄女——这姑娘脸上某些地方很像润叶。 晓霞一听是少平的哥哥,很快热情地招呼他坐在自己的床上,接着就给他冲好了一杯加糖的茶水。宿舍里其他同学见来了客人,便先后礼貌地离开了。 “你知道少平做活的地方离这儿远不远?”少安拘谨地抿了一口茶水,问。 “远着哩!在南关外的柴油机厂,少说也有五里路。”晓霞对他说。 使少安高兴的是,晓霞真的知道少平在什么地方。他现在心里才真正踏实了。“我这就起身寻他去呀。”少安性急地站起来。 “那怎么行呢?这么远的路,你得走老半天!” “五里路算个啥,我一会就走到了。” “你会不会骑自行车?”晓霞问。 “会哩。” “那好!我有自行车,咱们骑车子去找他。你能带人吗?” “就怕城里我带不了……” 晓霞笑了,说:“现在街上没多少人。万一你带不了,我带你!” “那怎能哩!我试着带你!” 少安没想到,地委书记的女儿对人这么热情。 晓霞很快在肩头挎起了自己的黄帆布书包,推起自行车和他一同相跟着出了门。 孙少安本来骑自行车还可以,但这是在黄原城里,又带着地委书记的女儿,心里不免有些紧张。他两条胳膊僵硬地握着车把,小心翼翼地按晓霞的指点往南关骑去。 到柴油机厂的大门口时,他浑身的内衣都被汗水湿透了——这多半是由于紧张而造成的。 进了柴油机厂乱七八糟的大院。晓霞也难住了。上次顾养民请少平吃饭,她曾来这里找过少平一回;但她是在工地的脚手架上找到他的。现在已经收工,谁知他住在什么地方呢? 少安马上对她说:“你先在这儿等一等,我去查问一下!” 孙少安好不容易才找到揽工人住的一孔破窑洞。这些人告诉他,少平一个人住在正盖着的第二层楼房里。 少安旋即返回来,对晓霞说:“他在前面的楼上住……你回去吧,实在麻烦你了!” “我跟你一块去找他!我正想看看他住在什么地方哩!”晓霞说着便把车子推在一边,锁了起来。 少安只好和她一块到那座楼里去找少平。 从外面矗起的脚手架看,这是一座五层楼,现在正盖第四层。 少安和晓霞绊绊磕磕从一堆一摞的建筑材料中穿过,进了那座楼的门洞。 整个楼内像炸弹炸过一般零乱。到处是固定和拆卸下的木模和钢模。楼道的水泥还没有干,勉强能下脚。里面没有电灯,两个人只能借助外面投进来的模糊灯光,模索着爬上了二楼。 二楼的楼道也和下面一样乱。所有的房间只有四堵墙的框架,没门没窗,没水没电。 两个人在楼道里愣住了:这地方怎么可能住人呢?是不是那些工匠在捉弄他们? 正在纳闷之时,两个人几乎同时发现楼道尽头的一间“房子”里,似乎透出一线光亮。 他们很快摸索着走了过去。 他们来到门口,不由自主地呆住了。 孙少平正背对着他们,趴在麦秸杆上的一堆破烂被褥里,在一粒豆大的烛光下聚精会神地看书。那件肮脏的红线衣一直卷到肩头,暴露出了令人触目惊心的脊背——青紫黑淀,伤痕累累! 大概完全凭第六感觉,孙少平猛地回过头来。他在惊讶之中,下意识地两把将线衣扯下来,遮住了自己的脊背。 他跳起来,喊了一声“哥”,就赶忙迎到门口。“你怎到这儿来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没等他哥回答,他又不自在地扭头对晓霞笑了笑,似乎为了解脱一种尴尬,说:“欢迎来寒舍做客,可惜我无法招待你。你看,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晓霞看来还没有从一种震惊中清醒。她面对此情此景,竟不知说什么是好。她原来就猜想少平的日子过得艰难,但她无法想象居然能到这样的地步! 少安的眼圈已经红了。他声音有些哽咽地说:“没想到你……” 少平看出了这两个人各自的心思。他知道,他们都在为他的处境而难过。 他自己心里也有点难过。他难过的倒不是自己的处境,而是自己的处境被这两个人看见了。他已经过惯了这种日子,觉得也没有什么;但这两个人显然为他的窘况而难过——还有什么能比得上亲近的人悲悯你而更使你自己难过呢?他只好掩饰着这种心境,说:“我都好着哩!本来下面有住处,我为了找个安静地方看书,才搬到这里来住的……咱家里没什么事吧?”他再一次问哥哥。 “没什么事……”少安说着,又向麦草中弟弟的那堆烂被褥瞥了一眼。这使他想起了歇息在破庙中的叫化子。 “你住下了没?”少平问少安。 “住下了,在黄原宾馆。” “黄原宾馆?”少平冲晓霞一笑,“我哥成了‘冒尖’户,耍上阔了!” “走,你跟我到宾馆去,咱们好好拉拉话!”少安说。 “那当然啦!”少平过去拿自己的挎包。 晓霞对这兄弟俩说:“你们把我的自行车骑上!” “那你呢?”少平问她。 “我就不回学校去。这儿离地委很近,我回家去住一晚上。” 于是,少平带路,三个人一块从这个乱糟糟的楼里摸索着走出来。 三个人在柴油机厂大门口分了手;晓霞步行回了地委;少平用她的自行车带着哥哥去了北关。 到半路上的时候,少安看见一个卖吃喝的夜市,就让少平停住车。 两个人走过去,少安一下子买了八碗荞面饸饹,兄弟俩一人四碗,不一会便吃得一干二净。店主就像遇见了梁山好汉,陪着笑脸送他们出来。 现在他们进了黄原宾馆少安包下的房间。弟兄俩都是第一次住这么高级的地方,不免又感叹地议论了一番。 两个人商量着先洗澡——晚上掏十八块房费,不洗个澡简直对不起这钱! 少安先躺进澡盆的热水里,舒服得嘴里呻吟着。少平光身子穿个裤头,为哥哥搓背。 他们一边洗澡,一边先拉谈家里和村里的各种事。主要是少平询问,少安给叙述。对于他们来说,亲爱的双水村一切都永远那么令人感兴趣,有说不完的话题。 通过少安的描述,少平才知道,在他离开的短短时间里,村子里又有了许多新变化。哥哥说到村里某个人或某件事,少平完全如同身临其境一般。他们在一片蒸气笼罩之中边说边笑,心情格外愉快。当然,他们更兴奋的是,想不到生活使他们在这样一个地方相会! 当说到他们的老祖母的时候,少安对少平叙述了刘麻子为奶奶捉“白狗精”的故事——这是母亲告诉了秀莲,秀莲又告诉了他的。弟兄俩同时为这出有趣的闹剧大笑了一番。 少安从澡盆里出来后,那一盆水竟变得像墨汁一般黑,上面还漂浮着一层污垢,如同发洪水时的河柴沫子。少平拿蛇一般柔软的金属管喷头给哥哥冲洗净身子,又把盆中的黑汤换成了清水,自己随即泡了进去。就在他身子入热水的一刹那间,像被刀子捅了似的喊叫了一声。那是水刺激了他脊背上的创伤。 少安心一沉。那种愉快的情绪顿时消失了,他记起了他此次来黄原的使命——等弟弟洗完澡再说吧! 少平洗完澡后,弟兄俩像抽了筋似的,软绵绵地分别坐在了沙发上。 少安心想:现在应该谈那件事了。 他想了一下,便直截了当地说:“我这次来是寻你回家的。” 少平脸色陡然变了,惊骇地问:“是不是家里出事了?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家里确实没事。”少安说。 “那为什么你亲自跑来找我?”少平有点纳闷。 “回去咱们一块办砖厂!” 噢,原来是这! 少平卷起一支烟,寻思着说:“我的户口已经迁到了黄原。再说……” “户口好办!迁回去不就行了?” 少安说着,也卷了一支旱烟卷。 “我已经习惯外面的这种生活……”少平说。 “这外面有个什么好处?受死受活,你能赚几个钱?回去咱们合伙办砖厂,用不了几年,要什么有什么!” “钱当然很重要,这我不是不知道;我一天何尝不为钱而受熬苦!可是,我又觉得,人活这一辈子,还应该有些另外的什么才对……” “另外的什么?” “我也一时说不清楚……” “唉,都是因为书念得太多了!” “也许是……” “我不愿意看着你在外面过这种流浪汉日子……” “不知为什么,我又情愿这样……”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弟兄俩鼻子口里喷云吐雾,各想各的心事;也想对方的心事。生活使他们相聚在一块,但他们又说不到一块。两个人现在挨得这么近,想法却又相距十万八千里…… “那这样说,我这趟黄原算是白跑了?”少安问。 “哥,你的一片好心我全能理解哩!可是我求你,让我闯荡一段时间再……” “那又会有什么结果?” “说不定能找到个什么出路……” “出路?”少安不由淡然一笑,“咱们农民的后代,出路只能在咱们的土地上。公家那碗饭咱们不好吃!” “我倒不是梦想入公家门。” “那又是为什么?” “唉,我还是给你说不清楚呀!” 少安长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他又问少平:“你月月给兰香寄钱吗?” “不多。一月寄十块。” “可我给她钱,她却不要。这叫我心里难过……” “你不要难过,哥。兰香现在有我哩。咱们分了家,不要叫我嫂子不高兴……” “兰香这么说!你也这么说!” “你要理解我们的心情哩!” “我……” 孙少安突然用一只手捂住两只眼睛,当着弟弟的面哭了。 少平慌忙起来给他冲了一杯茶水,端到他面前,劝慰说:“哥,不要哭。男子汉,哭什么哩!咱们一家人现在不都好好的?” 少安抹去脸上的泪水,说:“可我就是难过!日子过不下去难过,日子过好了还难过!你想想,我为一家人操心了十几年,现在却把老人和你们撇在一边管不上……” “不要这样说!无论是父母,还是我和兰香,都会永远感激你的!你已经尽到了你的责任。分家前,在东拉河边,我就对你说过这些话。哥,你对我们问心无愧。真正有愧的是我们,现在应该是我们为你着想的时候了。爸爸姐姐也是这个意思。我们都希望你能过几天畅快日子!” “至于我和兰香,我们都大了,不应该再连累你。我们怎能常让哥哥关照呢?哥,你更不要担心我!咱们是一根蔓上的瓜,尽管各走各的路,但心是连在一起的。不过,还是我过去的想法,咱们为什么一定要一辈子在一个锅里搅稠稀呢?” “那说来说去,你是不准备回去了?” “我真的不想回去。我不想就此罢休……” “唉……” 孙少安看来很难再说服孙少平了。 兄弟俩于是又沉默起来。 后来,他们只好转了话题,开始讨论了许多家庭实际问题。 一直快到天明的时候,两个人的情绪才又激昂起来。虽然少安没能说服弟弟回家和他一块办砖厂,但他们兄弟俩兴奋地议论了这两年家底发生的变化,互相还鼓了好多劲,这使他十分高兴。通过实际观察,少安感觉弟弟的确成了大人,看来完全可以独立在外面闯荡——他现在对这点倒可以放心了。归根结底,孙少安还不是那种纯粹的老农民意识;他多少还有点文化,本质上又不属那种安于现状的人,因此他也朦胧地思索,弟弟的这种生活态度或许也有他的道理? 天大明以后,弟兄俩又到自由市场上一人吃了四碗荞面饸饹。 既然话已说到这种程度,少安就不准备再在黄原停留了。他决定一会就坐班车回家去——家里有多少事在等着他做啊…… 临走前,他硬给少平留下一百元钱。他让弟弟给原西城的妹妹寄上五十元,让她买身换季的夏衣;另外的五十元,让少平把他的被褥换一下。 “一定把被褥换了!你尽管揽工,可终究是出门人啊!”他嘱咐弟弟说。 少平怀着无限温暖的感情,把哥哥给他的钱装在贴胸的衣袋里。 他一直把哥哥送上了开往米家镇的长途公共汽车。 当汽车走远了的时候,他眼里忍不住涌上了两团热乎乎的泪水…… 孙少平送走哥哥后,怅怅然回到黄原宾馆的停车场,骑上田晓霞的自行车,去了师专——他要把自行车还给晓霞。 晓霞碰巧不在宿舍。他要赶回去上工,顾不得再去找她,就把车子安咐给她同宿舍的人。 少平怀着一种踏实的心情,一路步行着从北关回到了南关的柴油机厂。他准备把挎包送回他住的地方,然后就去上工——起码还能赚半天工钱! 当他进了自己那个门窗洞开的房间后,吃惊地站住了。 他看见,麦秸草上的铺盖焕然一新。一块新褥子压在他的旧褥子上,上面蒙了一块淡雅的花格子床单;那块原来的破被子上摞着一床绿底白花的新被子……一切都像童话一般不可思议! 孙少平刹那间便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一下子忘情地扑倒在地铺上,把脸深深地埋进被子里,流着泪久久地吸吮着那股芬芳的香味…… 很长时间,他才从被子上爬起来;同时在枕头边发现了一张二指宽的小纸条。纸条上写着: 不要见怪,不要见外。 田 孙少平用手指头轻轻抹去了脸上的泪珠,迅速换上了那身脏衣服,便像孩子一般蹦跳着下了楼,大踏步向工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