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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从责任制开始到现在的几年里,双水村尽管仍然还是个主要以农业生产为主的村庄,但农业以外地其它经营活动和商品性生产却也在缓慢地发展起来。 当然,最早和规模最大的还是首推孙少安砖场。这个砖场经过一次破产的风险之后,现在成了全石圪节乡最引人注目的农民个体企业。去年年底,少安就还完了所有公家的贷款和私人手里借的钱,并且开始盈利了。这半年来,村里人谁也算不清这小子倒究赚下了多少钱。有人估计肯定超过了两万,甚至还要更多。 除少安之外,在金家湾那面,金俊武既养奶羊,还喂了两头大奶牛。金光亮养了“意大利”蜂,光亮的弟媳妇马来花天天在公路上卖茶饭,而全村的“粮食大王”金俊武也和县林业站签订了合同,开始育树苗。金家户族里还有一些木匠石匠常年在外做活——有的人还跑到原西和黄原搞了营业执照,卖起了有利可图的风味小吃。 田家圪 这面还是种庄稼的人居多。从群体上看,田家圪 这面“闹革命”很有些人才,但做生意搞买卖就比不上金家湾那面的人了。田姓人家中,眼下只有田海民夫妻办了个养鱼场。 当然,说起来,田家圪 还有一个从事非农业生产的人。这人就是神汉刘玉升,刘玉升那一套装神弄鬼的把戏越来越吃香,全家人不愁吃不愁穿,光景过得绿格茵茵。去年冬天,这位神汉竟然买回来了台黑白电视机——这是全村第一架电视机,当时引起了东拉河两岸人家的哄动。只是电视买回来后,有人指出,本村没有电。刘玉升这才不得不又把这台电视转卖了。前不久,他还带了一个徒弟。这徒弟是原一队会计田平娃。田平娃小学毕业,有点文化,因此“学”起来相当快,已经跟着师傅出马“治病”了,在看“麻衣相”方面,平娃比他的教父”都要高出一筹…… 除这孙少安的砖场,双水村眼下最瞩目的赚钱生意就是田海民夫妻的养鱼场了。精明的小两口按“书上说的”养鱼,事业发展极快,从去年夏天就开始大量向原西县城卖鱼,一斤鱼两块钱,那收入也够他妈的叫人眼红了! 今年,他们又按“书上说的”,在的所有鱼池里搞了增氧机,每亩水平均增加了一千多尾鱼。 入夏以来,这家人进入了黄金季节。每过几天,海民就把大量的鲜鱼运到了原西县城。有时候,县上甚至黄原的一些单位,都亲自开着车来村里买鱼。 海民夫妻除过捞鱼临时雇几个人外,平时就他们俩自己经管。他们给鱼池撒麦麸,撒草叶,撒大粪,撒煮熟的玉米瓣,活路相当紧张。再紧张他们也不雇人。即使捞鱼临时雇几个人,也尽量不用本村的。因为他们连父亲和四爸都拒绝入伙,也就不可能再让村里其他人沾他们的光。正因为如此,双水村的人虽然眼红他们的收入,也佩服他们的本事,但在他们的人缘方面却颇有微词。村民们认为他们夫妻既自私,又缺乏同情心。是呀,两旁世人的死活可以睁眼装个看个见,怎能连自己的老人都不管呢?看田五田四恓惶成啥了!一个冬天老弟兄俩都穿着开花破棉袄! 虽说都是年轻人,村里人普遍认为海民夫妻和少安两口子差远了。这两家现在都发了财,但村里有些穷家薄业的人想借几个急用钱,谁也不会找海民,而都跑到少安家里去借;只要少安手头有,就不会让任何一个求他的人失望。 实际上,海民和银花也知道村里人对他们有看法,银花根本不管这些外人的指责。她生性就是如此。在她看来,谁有本事,吃香的喝辣的和外人屁不相干!谁没本事,谁受穷受恓惶,也和他们屁不相干!连她的公公也不例外!她甚至对村民们的攻击很不理解:我们有钱,是我们自己用劳动和本事赚的,又不是偷的抢的,外人有什么权利说三道四?为什么有些人自己不为自己想办法,光想沾别人的光呢? 她这思想也不是完全没道理。甚至可以说,这是农村新萌发的“现代意识”。只不过,这种意识和中国农村传统的道德观念向来都是悖逆的。 海民倒不全像他妻子这样看事情。他也知道自己活得确实有些自私;同时也为父亲和四爸的穷光景而难受和痛苦——他终究是那条根上长出来的根芽。但他畏惧银花。他不敢公开帮助老人,只是偷着给他们塞几个零用钱——这点钱还是精明的妻子因偶然的疏忽漏算了的收入。 不过,海民越来越难以忍受村民们对他吝啬的攻击了,归根结底,他要在双水村这个世界里生活啊!如果这里环境中的人都对他有了看法,就是赚了钱也活得不畅快! 于是,他一直在盘算着想做点什么事,以改变一下众人对他夫妻俩的不良印象。 当然,重新改变对老人们的态度,让他们入伙养鱼,这根本不可能;银花会和他闹个头破血流。 因为海民急迫地想尽快改变旁人对他们的指责,急中生智,突然灵机一动想:能不能给村里每家人白送一两条鱼,让大家尝尝新鲜呢? 得,这也许是个好主意!村里人大都没有吃过鱼,他田海民白送着让大伙吃个稀罕,也许多少能堵一些众人的嘴巴。虽然损失一二百斤鱼怪心疼的,但这牵扯他们的名声问题,还是值得的。 晚上睡觉,当他和妻子亲热得正到好处时,便把这主意提出来和她商量。 银花一听心里就很不痛快,但也总不能因此将趴在她肚子上的丈夫掀下去。 趁精明女人这个难得的糊涂机会,田海民又立刻加添了许多甜言蜜语说服她;那话句句听起来十分中耳,使得银花觉得损失了鱼不知能换回来多少好处。 银花“恢复”精明以后,才认定丈夫给村里人献这殷勤实在是愚蠢透顶。不过,这是一个硬正女人,答应了的事绝不会再反目不认账。因为丈夫那里也有限度。她从来不冲破这个限度,她满心炽烈地爱海民,绝不至于厉害到蓄意破坏丈夫生活中那点突发“诗情”。 银花自有银花的可爱! 当双水村的人听说海民夫妻要白让他们吃一顿“海味”的时候,不免造成了全村性的哄动。一来海民夫妻突然变得如此大方,让众人觉得就像驴头上长出来两只牛角;二是双水村绝大部分人的确没吃过这东西,因此都有点莫名的激动。“哈呀,俗话说山珍海味,这就是海味!过去皇上吃的就是这东西!”有人在加深这件事的神秘性。 和海民夫妇关系较好的几家人,手里提着送饭罐,先到了他们的鱼池边。海民和银花就把刚捞出来的鲜鱼,分别给他们的饭罐里放了几条。这些人就兴致勃勃地回去了。 紧接着,许多人家也都涌到了鱼池边,手里提着各种盛鱼的家具;盆、罐、桶、坛,应有尽有;有的还端个黑老碗。今天海民夫妇对人特别仁义友好,满脸堆着笑,不论谁家来,都一视同仁,分别赠送鲤鱼几条。当然,也有些人家没来,没来要鱼的人大都是因为不敢吃这面目狰狞的怪物。田四田五不用说,他们无意吃不孝之子施舍的这点“稀罕”! 这一天中午,双水村大部分人家都吃鱼。 完全可以把那条歇后语改成这样:双水村人吃鱼——头一回。的确,这个村的大部分人谁也没吃过这玩艺了;但又听说这是“皇上吃的东西”,因此每个人都想享享口福。 怎个往熟做哩? 这实在难倒了许多婆姨!有的女人对这“怪东西”吓得不敢动刀,只好让胆大的男人上手;而男人们又几乎用了杀牛的勇气来对付这些只会摇摇尾巴的可怜动物。 但不管怎样,总不会像神汉刘玉升说的那样,让鱼把人给吃了。至于每家人的吃法,却大不相同。那真是五花八门:有蒸的,有煮的,有炸的,有红绕的,还有像粗人田福高那样外面糊上泥巴放在炉灶里用火灰烧的(受小时候烧着吃麻雀的启发);有的竟然不知去鱼鳞和挖内脏,里里外外一点不剩都吃了…… 午饭过后不久,双水村突然惊慌地骚动起来。 发生了甚事? 呀,不知有多少人的喉咙上扎了鱼刺! 听吧,到处都传来了娃娃的哭声和大人惊慌失措的喊叫声! 一时三刻,喉咙上扎刺的人纷纷涌到了田海民的院子里,让他们夫妻看怎么办?许多人面带怒色,对海民大为不满,似乎他是存心整治大家哩。婆姨和娃娃们因不知这鱼刺的深浅,连哭带叫,一片惊慌,似乎到了世界的末日。田海民的院子刹那间乱得像捅了一棍的马蜂窝。 和海民一墙之隔的邻居刘玉升,穿着那件麻绳子纳的破棉袄也闻讯赶来。他立在人群里一言不发,只是神秘地微笑着,似乎证实他那可怕的预言终于应验了——哼,我早就说过,那池子里会养出鱼精的! 海民夫妇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打算用来笼络人心的鱼,现在却为他们招致了一片怨骂声。银花气得对颓丧的丈夫痛心疾首地喊叫:“大大呀!谁叫你给众人骚这杨柳情嘛……” 正在这混乱之时,孙玉亭出现在了大家面前。玉亭看来也刚吃过鱼,嘴上都沾着一圈油晕。但玉亭同志的喉咙没扎上鱼刺,甭奇怪,他是双水村少数几个吃过鱼的人。他年轻时在太原钢厂当过几年工人,多少吃过几次鱼,因此有“经验”。 玉亭到来之后,立刻对慌乱的人群说:“大家不要怕!回去喝些老陈醋,喉咙上的刺就化了!” 啊啊,醋能治这病? 人们就像得了灵丹妙药,纷纷张着嘴巴跑回家里喝醋去了。 全村的老陈醋一个中午被喝得一干二净。 尽管醋又把人喝得胃疼肚子疼,但这是“常见病”;重要的是,喉咙上的鱼刺总算被“化”掉了。见多识广的玉亭同志解救了一村人的危难。 在整个“鱼刺事件”过程中,金家湾的金光亮掼烂鞋子跑遍了东拉河两岸的家户。除过刘玉升,对这事最幸灾乐祸的就数光亮了。 金光亮对田海民白送鱼让村里人吃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他知道,这小子是要抬高自己的声望哩!除过孙少安,眼下双水村就是他和田海民世事闹腾得最红火,同时也都具有小气吝啬的坏名声。现在,这小子如此破费财产抬高自己,就等于是贬低他金光亮!另外,这不是逼着让他也把自己的蜂蜜白送给村里人去开一次洋荤?因此,当他听说海民得不偿失,弄巧成拙,让许多人喉咙扎上鱼刺的时候,便端着一缸子蜂蜜水,巴咂着嘴一边喝,一边窜着,兴奋地看海民闹出的大笑话。直等到众人用“玉亭疗法”化掉喉咙上的鱼刺后,他才心情舒展地回去抚哺他的“意大利”蜂去了…… 不久,双水村就传开了田五为儿子编排的第二个“链子嘴”—— 鲤鱼好吃难消化, 鱼刺倒把个喉咙扎。 大人娃娃嘴张开, 哭爹叫妈害了怕。 海民本想落好人, 引得全村一片骂! 幸亏咱玉亭有办法, 陈醋才把鱼刺化…… 吃鱼事件平息没几天,另一件事又使双水村热闹了一阵子。不过,这件事倒霉的却是金光亮! 这几乎是造化的安排:正在金光亮为田海民弄巧成拙而幸灾乐祸时,厄运突然降临到了他头上。 这一天上午十点钟左右,金光亮正在自己家里往那只黑瓷瓮里摇蜜。像往常一样,每摇净一片巢脾,惜东西如命的金光亮还忍不住要伸出舌头,贪婪地想把上面的最后一滴蜜舔掉,结果老是忘了戴着面罩,常常把自己的舌头捉弄得空欢喜一场。 当他正摇最后一片巢牌时,猛然感觉外面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他听见一阵刮大风似的嗡嗡声。 金光亮跑出来一看,顿时傻了眼:只见所有蜂箱里的蜜蜂都像流水一般在往出涌!院子上空黄漠漠一片——顷刻间,这一片黄云“嗡”一声,又刮风似的消失了…… 妈呀,这看来不是分群,而是他的蜂要跑了! 金光亮在危急之中,赶忙在院子里拉起发洪水时捞河柴的芦根笊篱,也不管上面糊满泥巴,就在黑瓷瓮的蜂蜜里蘸了一下,大撒腿冲出了院子。 这时候,金俊武的老婆李玉玲正在隔壁院子时推磨,亲眼目睹了金光亮这灾难性的一幕。李玉玲早对金光亮的蜂恨之入骨——她认为这些蜂把她院里院外果树庄稼上的“养料”都采光了;如果不是丈夫拦挡,她早给庄稼果树都喷了“六六六”。现在,她突然看见金光亮的蜂跑得一干二净,激动得浑身发抖,赶忙叫住了磨道里的驴,也不管一群鸡跳到磨盘顶上哄抢着吃麦了,大撒腿跑到了另一个仇视金光亮的人——光亮弟媳妇马来花的院子里。李玉玲强压住兴奋,但仍然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对来花说:“老天爷作怪哩,三锤家的蜂猛然价都跑了……” 正在洗茶饭碗的马来花一听她大哥家的蜂都跑了,双手在腿膝盖上一拍,高兴得大声喊叫说:“老天爷咋睁眼了啊!” 两个妇女丢下各自正在干的活,到金家湾上下院子里传播这消息。不一会,连田家圪 那面的人也都知道了。 这时候,金光亮悲壮地举着那个蘸了蜂蜜的芦根笊篱,正连喊带哭在东拉河湾里晕头转向地寻找弃家而逃的宝贝蜂。有几个小孩子立刻跑来告诉他:蜂已经在庙坪的一棵老枣树上挽成了一个大疙瘩! 金光亮一听蜂有了着落,竟咧大嘴巴哭开了——这蜂是他财神爷啊! 光亮像揭竿而起的义勇军挺举着捞河柴的笊篱,一路哭着赶到庙坪。东拉河左右两岸闻讯而来的大人娃娃,也纷纷奔跑着从四面八方赶去看这稀奇事。 光亮跑到那棵老枣树下,果真见那蜜蜂团成几颗大疙瘩吊在粗壮的树干上。他在一群人的围观下,不顾体面地继续哭叫,同时把那笊篱举在蜂团下面,呜咽着反复念那几句招蜂的口歌—— 蜂,蜂,上笊篱, 家里给你盖庙哩…… 尽管他虔诚地拉着哭调念这口歌,但没有一只蜂上笊篱。几分钟之后,又听见“嗡”一声,蜂团解体,刹那间就飞得一个不剩,再也找不见了踪影。有人看见,蜂群过了哭咽河,一直飞到神仙山后面去了。 绝望的金光亮一屁股坐在老枣树下,双拳捶地,放开声嚎了起来…… 当天,村里又传开了田五的另一段“链子嘴”—— 如今世事不一般, 怪事接二又连三。 海民的鱼刺扎喉咙, 光亮的蜜蜂又跑完! 但是,对于金光亮来说,他的灾难还没有完。两天以后,趁他倒霉之机,弟媳妇马来花又把他在支书田福堂那里告下了! 第四十二章 田福堂的状况,还像我们上次看到的那样,没有什么改观。咳嗽气喘成了“家常便饭”;身板干瘦,脸色灰暗,络腮胡子黑森森围了一圈。 满年四季,只要有阳光,白天大部分时间他都照旧卷曲在院墙外那个破碾盘上。我们再也见不到当年那个叱咤风云、咄咄逼人的田福堂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一个被命运打倒在地的老人,如果我们在某个地方遇见这样一个老头,我们肯定会产生侧隐之心,同情和怜悯这不幸的人。 唉,身体垮了,儿女的婚事又是那么叫人不顺心,他田福堂在这世界上活得还有什么乐趣? 想不通啊!过去毛主席讲的革命道理他一下子就理解了,但他现在却怎么也理解不了自己儿女的所作所为。 女儿润叶先前不和女婿一块生活,他理解不了;后来女婿断了双腿,成了终身残废,她偏偏又和他生活在一块,他也理解不了。更叫他难以理解的是,死小子润生丢下他老两口,竟然撵到外县农村,和那个拉扯着前夫孩子的寡妇结婚了…… 他理解不了归他理解不了,现在生米都做成了熟饭,他这个为老人的又有什么办法! 不过,外人并不了解,最近一些日子,田福堂在无限的酸楚之中,心头似乎多少产生了一点温热之情,女儿和儿子先后给他们来了信,说身边都有了孩子。女儿生了个男孩,儿子添了女孩。噢,不论怎说,一丝欣慰之感油然而生。他田福堂有了孙子?这可终究是田家的骨血啊! 为此,他老两口不由心热地哭了一鼻子。老伴提出,让他到儿子和女儿那里走一趟,看看他们的小孙孙。同时,她还小心翼翼试探着问他:能不能把润生一家人接回双水村来?他当时尽管没言传,心也不由一动。当然,所有这些也许还得要过段时间,让他把自己的别扭情绪理一理再说。去女儿那里问题不大。虽说向前成了残废,可他和女婿在感情上一直好着哩。腿砸断不由人啊,正如他的肺气肿一样。现在,他只不过为女儿一辈子的不幸命运感到难过罢了。但他无法原谅润生。啊,不孝之子!哪里找不下个媳妇,为什么偏偏和一个寡妇结婚呢?再说,这女人还带着前夫的娃娃,成分也不好! 可是,想来想去,儿子还是自己的,并且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亲他。而今,他和老伴都老了,身边没个人照料,日子也难过。唉,也许润生他妈说得对,不论他们怎样反对这门亲事。可现在既然豆蔓子缠在玉米杆上,他最终不得不承认这个不愿承认的事实…… 田福堂一整天蜷曲在那个破碾盘上,一边合住眼晒太阳,一边在心里反反复复地盘算儿女好的事,至于村中大大小小的“工作”,一般他都推给金俊山去处理了。现在这村里还有什么正经工作可做?都是些民事纠纷!让不嫌麻烦的金俊山和爱管闲事的孙玉亭这些人调解去吧! 当然,既是这样,一把手的职位他可绝不会让给别人。某种程度上,他现在就靠这个徒有其名的职务和“止咳片”来维持生存的。有两件东西从不离他身;药瓶子和拴在羊毛裤带上的原大队部门上的钥匙。另外,本村权力的象征——大队党支部的章子,也锁在他家放钱的小木匣里。 田福堂虽然常不出去,一整天躺在自家院墙外的破碾盘上,但实际上仍然严密地关注着村中发生的每一件事。他的消息也特别灵通。只要村中有个什么事,总会有人及时到这个破碾盘前向他通报或传播。双水村这盘棋他是熟悉的;他推演这盘棋的智慧足可以和诡诈的古拜占庭人相比!是呀,村里哪个人他不知底?有些事的内涵和外延,他睡在这里也能品见哩;甚至某个时间里谁心中想些什么,他也可以猜个十之八九! 这几天海民两口子引起的“吃鱼事件”和金光亮的“意大利”蜂跑得一个不剩,他都在事发的当天就知道了。这些事只能让他窃笑。他尤其对金光亮的蜂跑得干干净净而感到一种特别的快意。这几年,仗着新政策,前地主的大儿子就好像“翻了身”似的,气焰十分张狂,据说经常在村中的“闲话中心”骂他田福堂。哼,在阶级斗争那些年里,他装得像一只鳖!因此,当他听田福高说金光亮因蜂跑掉而急得坐在庙坪的枣树下嚎哭时,忍不住一边咳嗽,一边“嘿嘿”地笑了…… 就在金光亮的“意大利”蜂跑掉的第二天,他弟媳妇马来花来到这个破碾盘前,高喉咙大嗓门告状说,金光亮在庙坪自家的一棵枣树边上又栽了许多泡桐树;这些泡桐树的根都扎在了他们的枣树下,使他们的枣树失掉了养料,今年树上的枣子结的稀稀拉拉,比别人家至少要少收三分之一。她强烈要求田福堂处理这事;说如果他不处理,她天天到这个碾盘前来让他不得安生! 以前所有来告状的人,田福堂都推说他有病,让他们找金俊山或孙玉亭去。但今天是马来花告金光亮,田福堂不免心中一动。这也许是给金光亮一点颜色的好机会!他早就想对这个搞“阶级报复”的人反报复一下了,只是找不到个合适茬口。现在好!这是他弟媳妇告他,拾掇他个哑巴吃黄莲!这不是他田福堂反报复!这是他们自家人告他哩! 田福堂这样想的时候,就对辣女人马来花和颜悦色地说:“你反映的情况我知道了。这要会议上处理,我田福堂一个人处理不了。你先回去。要是会议处理不了,你再闹也不迟嘛!村里解决不了,你不会到石圪节乡上去?好,就这样。你路过给玉亭捎个话,叫他到我这里来一下……” 马来花走后不久,得到口讯的孙玉亭就一路小跑着来了。他好长时间都没有得到过福堂的召唤,因此情绪异常地激动,直跑得人还未到,一只烂鞋就飞到了田福堂的面前。 玉亭来到破碾盘前,把那只先到的鞋重新趿拉到光脚上,问:“什么事?” 田福堂等一阵咳嗽过后,才说了马来花告金光亮的事。“嗨,村里这种事太多了!如今吃是吃好了,但问题也越来越多了。许多纠纷一直搁着没解决……”孙玉亭圪蹴在田福堂对面,大为感叹地说。 “我想咱们开个支部会,对有些事总得做个处理。咱们大概一两年都没开个支部会了……” 孙玉亭一听说要开会,兴奋地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啊啊,他已经不开会很久了,甚至对开会都有点想念哩! 孙玉亭兴奋之余,也有点惊讶:超脱了几年的支书为什么突然心血来潮,对工作积极起来?是不是他有了“内部消息”,政策要转变呀?可能哩!他弟弟已经成了省上的大官,说不定写信给他透露了些什么! 田福堂当即从裤带上解下大队部公窑门上的钥匙,交给孙玉亭,说:“你把会议室收拾一下,再给俊山、俊武和海民通知到,叫他们晚上来开支部会。” “要不要扩大一下?” “不了!这是我们党的会议嘛!”田福堂断然否定了玉亭的意见。 福堂知道,扩大一下,就把孙少安也“扩大”进来了,在这些“政治问题”上,他依然透彻的精明,说实话,在双水村只有孙少安才使他感到了一种真正的威胁。尤其是眼下,这小子已经成了双水村头号财主,而且乡上县上都有了名气。他田福堂虽然再折不断这小子的翅膀,但在他的权力范围内,能排斥他的地方,他绝不会放过;哪怕给他制造一点小小的不满足哟!哼,你小子有钱有名,可村子里的事你连毛也沾不上根!我们开党支部会议,你小子社员(他习惯这个称呼)一样,站到圈外去吧! 孙玉亭也不在乎扩大不扩大——反正他能参加上哩! 尽管到了农忙季节,地里有一大堆活,但孙玉亭下午不再出山去了。他拿了原大队部公窑门上的钥匙,匆忙地来打扫这个多年封门闭户的地方。 玉亭情绪激动地打开公窑门,脸却一沉。他在公窑积满尘土的脚地上呆立了片刻,实在有点心酸。他看见,往年这个红火热闹的地方,现在一片凄凉冷清。地上炕上都蒙着一层灰土,墙上那些“农业学大寨”运动中上级奖励的锦旗,灰尘蒙的连字也看不清楚了。后窑掌间或还有老鼠结队而行。 孙玉亭发了一会愣怔,头上像妇女一样反包起毛巾,便开始打扫这间公窑。 忙了几乎一个下午,办公窑终于被玉亭重新收拾得一干二净。地上,炕上,还有那个小炕桌,都被他弄得清清爽爽;墙上的锦旗揩抹了灰尘,又满目光彩,说实话,玉亭在自己家里干活也没这么卖力。他是充满感情在做这无偿的营生;他在此间获得了精神上的满足! 傍晚,当他给其他几位党支部成员通知了开会的消息后,又赶回公窑用破报纸团蘸着口水擦了煤油灯的玻璃罩子,灯罩擦净后,他才发现灯壶里连一滴煤油也没有了。公而忘私的玉亭决定拿回家把自家那点不多的煤油灌上一灯壶。 天一擦黑,玉亭就赶回家胡乱吃喝了一点,又给公家的灯壶里灌满了自家的煤油,就趿拉起烂鞋,兴致勃勃赶到公窑里。 他当然是第一个到会的人。 他把煤油灯点亮,放在小炕桌上,就专等其他四个人的到来。 支书田福堂,副支书金俊山,另外两个支委金俊武和田海民,都先后来到了这个他们已经久违了的地方。 五个人凑到一起,都感到怪新奇的。大家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怎么?他们又开会了? 是呀,他们对开会都有点陌生了!现在,相互间就好像久别的熟人,不由一个看一个。除过田福堂,所有人身上的劳动痕迹都加重了,脸也比过去晒黑了许多。 由于多时没在一块,五个人气氛倒很融洽,大家先说闲话。主要是说前不久的“吃鱼事件”和“跑蜂事件”。由于海民在场,“吃鱼事件”说得少一些,集中说笑金光亮的“意大利”蜂逃跑一事。金俊武开玩笑说:“那蜂可能是想了老家,跑回意大利去了!据说那是个资本主义国家,生活比咱们这里好!”这话惹得大家哄笑起来。田福堂拿出了一盒“大前门”纸烟,扔在炕桌上,让大家随便抽。这盒烟是两年前买回来的。一年前孙少安的砖场倒塌后,田福堂启开破例抽了一支,就一直在小柜里搁着未动。 在党支部的成员们开会的时候,公窑窗户上亮起的灯光却让全村的人为之震动。 出了什么事?那地方可是好几年没亮过灯光了!是不是像已故田二所说,世事又要变了?分开的土地是不是又要合起来,重新办大集体?哈呀,完全有可能哩!据有人看见,孙玉亭一个下午激动得跑里跑出,在清扫那个公窑;而且把“农业学大寨”的锦旗都拿到院子里晒了太阳…… 在双水村普通人疑虑地纷纷议论的时候,公窑里的支部会正开到了热闹处。 田福堂给众人叙述了“案由”以后,感概地说:“过去集体时,哪会出现这样的事!枣树是集体的,由队里统一去管理了。如今手勤的人还经心抚哺,懒人连树干上的老干皮也不刮,据说每家都拿草绳子把自己的树都圈起来了。这是为甚?难道怕树跑到别人地里?人都自私得发了昏!” “就那也不顶事。树枝子在空中掺到了一起。这几年打枣纠纷最多,一个说把一个的打了,另外,都想在八月十五前后两天打枣,结果枣在地上又混到了一块,拣不分明。光去年为这些事就打破了四颗人头……”金俊山补充说。 “唉,回想当年的打枣节全村人一块就像过年一样高兴!”田福堂感叹不止地说。 “枣堆上都插着红旗哩……”孙玉亭闭住眼睛,忘情地回忆说。 “说这些顶球哩!现在看金光亮的泡桐树怎么处理呀?”金俊武打断了那两个人对“革命岁月”的美好回忆。 大家这才又进入了正题。 孙玉亭说:“如果是过去的话,一绳子把这个地主的孝子贤孙捆起来!” “你就说现在吧!”田海民插嘴说。 “现在……”孙玉亭想了一下,“现在人家外面都兴罚款……” “对,好办法!咱们也按改革来,罚款!限他金光亮十天时间刨泡桐树;如果不刨,一棵树一年罚十五块!”田福堂像当年一样有气派地说。说完后猛烈地咳嗽了一阵。 大家看再也没什么好办法,便一致同意用罚款的形式强迫金光亮刨树。不处理也的确不行!如果都在自家的枣树旁栽泡桐,过不了几年,整个庙坪的枣林就要毁了;而这片枣林是双水村的风光之地,人人在感情上都不能割舍。 处罚金光亮的事定下来之后,副支书金俊山顺便提起了孙玉厚在分给个人的责任田里栽树的问题。他婉言对玉亭说:“你回去劝劝你哥,他有的是栽树地方,栽到责任田里,这以后是谁的?” 世事一变,都是公家的!叫栽去!”田福堂沉下苍白的病容脸,心怀不满地说。 大家因为玉亭在场,没再对此事发表意见。 金俊山又提起另一件事,说:“这两年我最头疼的是新建家的人窑顶上留水沟的问题。过去都是集体的地,水沟走哪里都行。而现在地分到个人手里,谁也不愿让别人的水沟走自己地里。可有些水沟不经另外人的地,就只能让山水在自己窑面子上往下流……福堂,你看这有个什么办法可以解决?” “过去这些事还要咱两个管哩?玉亭就解决了!现在咱不管!让他们到石圪节乡上打官司去!”田福堂怨气十足地说。 “还有哩!”田海民补充说,“现在有人把坟往水地里扎……” 大家都知道海民说的“有人”是指他的邻居刘玉升。刘玉升根据神的“指示”,说他父母的老坟地风水不好,新近便挪到了分给他的川道水地里。而村里曾有过决定,坟地一律不能占水地,海民对住在自家隔壁,刘老汉成见很深,借机提出了这问题。 但大家都没言传。一般说来,这些世俗领袖都不愿惹那位神鬼的代言人。即使他们不信神鬼,但他们的家属或亲戚都不同程度有迷信思想…… 除过金光亮的“泡桐树问题”,看来其它事虽然提出来了,也只能不了了之。 最后,孙玉亭提出了他女婿金强要地盘子新建窑洞的“议案”。玉亭此刻私而忘公,提出了田家圪 这面一块人人垂涎的好地皮;其理由是他没儿,老了要靠女婿,两家住近一些,好照顾他们。 没有任何一个人反对玉亭提出的要求——尽管按各种条件论,这块好地盘怎么也轮不到金强!大家不反对的原因既复杂又简单。除过玉亭本人,田福堂不会反对玉亭;玉亭终究是“他的人”。金俊武更不会反对,因为金强是他的亲侄儿。自从孙玉亭的女儿卫红和他侄子金强联姻后,金俊武就不可能再和孙玉亭过不去了。至于当年玉亭和他弟媳王彩娥的“麻糊事件”,也早已烟消云散;那个风骚女人几年前就改嫁,成了纯粹的外人,而玉亭现在却成了他的亲戚! 在金强的地盘子问题上,金俊武、孙玉亭和田福堂都心照不宣地站到了一块。金俊山和田海民怎么可能向这个强大的临时联盟挑战呢? 瞧,中国农村的政治已经“发达”到了何种程度! 这个多年来的支部会哩哩啦啦一直开到鸡叫二遍才结束,令人惊讶的是,其他人都熬得打起了哈欠,而福堂同志自始至终精神饱满! 是的,通过这个会,给了田福堂一点小小的精神刺激,使他几年来的颓丧情绪神奇地得到了改观…… 会后不久的一天,田福堂竟然回心转意,真的决定动身去看望自己的女儿和儿子。是啊,说心里话,几年来,他急是急、气是气,但梦里都在想念自己的儿女。再说,现在又有了孙女外孙子,他急切地盼望能很快地见到这两个亲亲的亲骨肉! 老伴一听说丈夫要出门去看望儿女,高兴得一边抹眼泪,一边用发抖的手为他准备上路的行囊——主要是为两个小孙子打闹礼物。 田福堂准备先到黄原去看女儿,他担心弟弟调到省里去当官后,他女儿在黄原就失去了靠山。当然,还有她公公李登云哩。但他亲家是个卫生局长,不掌什么大权! 他打算在看完女儿返回的途中,再去看儿子。至于是不是要把润生一家人接回双水村,他还没拿定主意,只能等他到那个陌生的外县村庄见了他们再说…… 在金光亮撅着屁股,一脸哭丧用镢头在庙坪刨他命根子一样的泡桐树的时候,田福堂就暂时告别了那个破碾盘,咳嗽气喘地在村中上了长途公共汽车,动身到外地看望他的儿子和女儿去了。 第四十三章 润叶在四月上旬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儿子。 三十一岁生头胎孩子,往是令人担心的。临产前四五天,婆婆刘志英就坚持让她住进了自己任党委书记的黄原市医院。妇产科最好的大夫已经做好了剖腹产的准备,结果孩子却顺利地自然出生了。 孩子取名“乐乐”,官名李乐。 乐乐的出生确实乐坏了这家人。母子从医院回家后,向前高兴得哭一阵又笑一阵。李登云和刘志英更不用说,他们不仅雇了保姆,而且两口子都失去了上班的热情,在整个月子里轮流帮保姆侍候小孙子和儿媳妇。向前满怀激情,以轮椅代步,一天忙着亲手做六七顿饭。 儿子的出生,使润叶真正体验到了一种更为丰富和深刻人生内涵。一个过了三十岁的女人,第一次做了母亲,那心情完全可以想得来。 现在,她已经上班了。再有一个星期,乐乐就过“百日”。 去年秋末,润叶由原来的少儿部长提成了团地委副书记,因为工作责任重大,也更繁忙了。她主要还是管少儿部和文体方面的工作,经常要组织一些学生职工的娱乐活动和体育比赛。 关于她的提拔,社会上也有一些攻击性的传言,说她是她二爸调到省上后,逼着让黄原地委提拔的。另一种传言是,地委有人为了讨好升迁的田福军,便想提拔了他的侄女,前一种说法显然是恶意制造的谣言,至于是否有人为了讨好田福军而在提拔她的问题上“做了工作”,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但愿不是这样。 不管怎样,对田润叶来说,她在生活和工作中都面临新的考验。她要照顾孩子,还要照顾残废的丈夫;新的职务又要求她在工作中投入更多的精力。团的工作的特点是社会性强,她得经常离开机关,到外面去活动。 好在孩子的许多事不要她过分操心。丈夫,公公和婆婆,加上保姆,四个相帮着抚哺,公公和婆婆把乐乐像命根子一样看待,孩子正常哭几声,婆婆就赶忙把医生叫到了家里——反正她管着一群医生! 润叶基本没有奶汁,因此不必经常跑回家给孩子喂奶。公公和婆婆为了照顾儿子和孙子,已经把宿舍调整到了他们单位下面的二楼上。白天,孩子就经常在他们家——因为那里房屋宽敞,条件也好一些,只有晚上,润叶才把孩子接回自己家。 虽然丈夫是个残废,但润叶现在对这个家感到很满足。全家都爱孩子,也爱她,尽量减轻她在家里的负担,使她能集中精力搞她自己的工作。 现在,我们的润叶心情像湖水一般平静。生孩子以后,她变得丰满起来,脸颊上又出现了少女时期的红润。因为她的工作是和青少年打交道,所以衣服穿著也不像一般搞行政工作的女干部那样刻板规正。她穿的通常都是那种流行的较为自由的式样,又给人一种高雅的朴素感。 对一个女人来说,这是一个最富魅力的年龄。花朵是美丽的,可成熟的果实更让人喜爱,年轻漂亮的团地委副书记出现在公众面前,许多男人都不由得对她行“注目礼”。当人们又知道这样一位出色的女人,丈夫竟然断了双腿,整天靠轮椅生活的时候,不免大吃一惊,表现出一副难以理解或不可思议的样子。其中有几个自认为出类拔萃的年轻中层领导,曾先后试图替她弥补个人生活的“不幸”,结果发现不幸的是他们自己。当然,田润叶已经是个成熟和具备一定文化素养的女性,她不会极端地对待这些男人们的“好意”,通常微笑着用几句尖酸的话使这些“同志”羞愧地退开了。 不!如果她的丈夫是个健康而强大的人,他们感情不合而又不得不生活在一起,那么,她田润叶也许会寻找另外的感情——作为生活在眼下时代的青年,尽管她还是个什么团地委副书记,但她理解别人类似的感情。她不能同意上一代人对此类感情抱有的那种绝对的谴责态度。当然,她不赞成她的好朋友杜丽丽的做法,至于她自己,情况和别人大不相同。她现在对自己的丈夫有一种深厚的怜爱的感情;不仅有妻子对丈夫的感情,而且还有一种母亲对孩子的感情。 唉,他已经那样不幸,又那样的热爱她;她如果做出某种对不起他的事,首先自己的良心就无法忍受。最终受伤害严重的也许不是向前,而是她自己。真的,如果是那样,她怎能再忍心面对他儿童一样善良和纯真的笑容呢?这将不仅是妻子对丈夫的残忍,而是母亲对自己孩子的残忍。 他不能不让人心痛啊!每次下班以后,她一进门,总是看见他把饭菜做好用碗扣在桌子上,自己坐在轮椅里静静地等她。他见她回来,确实像孩子盼回了母亲,高兴得用舌头舔着嘴唇,跌跌马趴地张罗着为她添汤夹菜。好多情况下,她都忍不住想流泪——这很难说是因为幸福,而是一种深深的人生的感动。人啊!很难仅仅用男欢女悦来说明我们生命大地的富饶与贫瘠…… 这是七月里一个细雨蒙蒙的下午,田润叶匆匆地走过水迹斑斑的南大街,往家里赶去,本来是星期天,但市上举行“青少年宫”落成典礼,她不去出席不行。 拐进家属区时,她的外衣都淋湿了,两只布鞋也糊满了泥浆。她没带任何雨具;因为离家时,天虽然阴着,但没有落雨的迹象。 她本来想顺路到二楼婆婆家看看儿子,但浑身水淋淋的,只好先回二楼自己家去换衣服和鞋袜。 保姆和孩子都在下面,家里只有向前一个人,不过,她进门后,见通往客厅的门闭着,听里面向前不知在鼓弄什么,叮叮咣咣的。润叶因急着换衣服,也没看他干什么——丈夫闲着没事,经常搜寻着做点零碎活;有时把还能用的东西都“修理”得不能用了。让他干去!闲呆着也实在是寂寞。 她进了卧室,扒掉身上的湿衣服,从大立柜中拉出另外的一身换上。这时,她听见那边叮叮咣咣的声音停止了;他显然已经知道她回到了家里。 润叶换好衣服,把头发用干毛巾擦了擦,就弯腰在床下面寻一双布鞋,以便换掉脚上又脏又湿的那双。 但她却怎么也找不到她要找的那双旧鞋。 奇怪!哪儿去了呢?其他人一般从不进他们的卧室,鞋怎能不翼而飞?是保姆拿去卖给了收破烂的老头?这不可能!保姆是个很规矩的农村姑娘,不会干这种事。 润叶又在床下仔细翻搅了半天,她这才发觉,不仅那双布鞋没有了,她的另外几双鞋和向前的许多鞋也没有了。她一刹那间紧张地想,是不是家里进来过小偷?但很快又否定了这种想法——新鞋一双没少,贼娃子偷那些旧鞋干啥?再说,向前一整天都不离家,小偷怎能进家来呢! 正在疑惑之时,她看见向前坐着轮椅从客厅那边拐过来,停在卧室的门口,舌头舔着嘴唇,很不自然地看着她,脸上甚至有一种抱愧的神色。 怎么啦?她也停止了找鞋,不解地看着丈夫。 “你先把胶鞋换上,那双鞋……”向前吞吞吐吐说。 “怎么啦?”她开口问。 “那双鞋……让我拆开了……还没弄好。”向前仍然有点咄呐。 “拆开干啥?”润叶越来越莫名其妙。 向前低倾下头,说:“我想学钉鞋,因此……” “钉……鞋?”润叶还是反应不过来丈夫究竟是怎么去了。 “嗯……我让过去一个开车的朋友捎着买了一套钉鞋工具。” “咱们就那么几双鞋,破了再买新的,何必专门买个工具钉呢!” “不是钉咱们的鞋。我准备学会钉鞋后,办个营业执照,到街上去做这营生……” 啊啊,原来是这样! 润叶这才恍然大悟。她走过来,手托在丈夫轮椅的扶手上,惊讶地看着他,问:“你这是为什么?” 向前仍然低垂着头,说:“看咱们的乐乐出生后,我感到幸福,又感到痛苦。幸福在于我有了儿子。我想不到自己成了这个样子,还会有这么大的福气…… “可是我心里又太痛苦了,我是这样一个废物父亲!叶,一个不能养活自己孩子的父亲,有什么脸面对孩子!有什么脸活在这世上?再说,我父母亲总有一天会离开人世间,到时,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养活我和孩子呢?想到这些,我的心就像锥扎一般! “因此,我盘算来盘算去,总得要学着做个什么,赚点钱,也减轻你的一些负担。我寻思,其它活我干不成,但钉鞋主要靠两只手而不需要动腿;我的两只手劲大着哩,这你也知道……所以我瞒着你和父母,偷着让人买了钉鞋工具,在家里先练着……” 润叶蹲在他面前,两只手搭在他的断腿上,静静地听他说。她看见,丈夫说话的时候,眼里噙着泪水。 “你不要这样,”她说。“到任何时候,我都能养活了你和孩子。你现在身体不行,能帮我料理点家务就蛮好了。” “我知道,你和我父母亲都不愿我去干这营生!你们都是领导人,有身份的人,而我却蹲在街头当个钉鞋匠,会给你们丢脸的……可是,我再干不了其它活哇!叶,让我一辈子这样闲呆着,还不如让我一死了事!”向前的脸在剧烈地抽搐着,转向了一边。 润叶被他的痛苦深深触动了。她完全能理解丈夫的心情。他感到这样活着是一种屈辱,他是个男人,不劳动而靠老婆养活,便失去了活人的尊严。是的,尊严,只有劳动才能使人尊严地活着啊! 她应该支持他? 还用说吗?当然应该支持!这劳动对他来说,已不仅是一般意义上的生存需要,而是在体现一个人生命的价值! 她温柔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说:“我现在完全明白了你的想法。我支持你!至于去钉鞋,这又有什么丢人的呢?这是劳动。任何劳动都会受人尊重。只有四肢健全而不劳动的人才是丢脸的。你肢体不全还去干活,谁都知道这不容易。你放心,没人笑话你!只不过,你先试试;不行了,你可千万不要硬撑。啊?” 向前抬起头来,感激地将泪水斑斑的脸颊紧贴在妻子的手臂上。亲人,我的亲人!别说因为爱你而失去了双腿,就是献出我的生命也心甘情愿! 过了一会儿,他才忧心忡忡地说:“就怕爸爸和妈妈不同意我去干这营生。” 她用手拢了拢他额前的头发,说:“别担心,我给他们做工作……” 这时候,她站起来,说:“走,让我看看你把我那双鞋破坏成啥样了!” 向前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你要是迟回来十分钟,我就会把你的鞋重新钉好的。” 于是,润叶推着丈夫,来到了客厅。 向前赶快在一个小柜后面拉出了他的“百宝箱”。 润叶看见,卧室床下所“丢失”的鞋都在这里。有她的,也有他的,有些完好无缺的鞋被丈夫拆成一烂包;有些拆烂鞋又被他重新钉缀了起来。她刚才要寻找的那双灰颜色的布鞋,一只显然拆烂后已经钉好,另一只鞋头部分只有不大一小口了。她这才想起,她刚进门时听见这里有叮叮咣咣的声音——原来他不再是修理其它东西,而是在学着钉鞋哩! 润叶不免饶有兴致地拉了把小凳坐在丈夫面前,说:“你钉,叫我看看你的手艺怎样了!” 向前立刻摆开架势,操起工具,开始为妻子“表演”。他两只手有力而灵巧,已经满像个熟练的钉鞋匠了!不过,由于在妻子注目下操作,显得有些紧张,锥子好几次险些戳在指头蛋上! 润叶看着,一直忍不住笑。这不是为他的窘态失笑,而是她真的感到高兴。那双长期转方向盘而磨练出来的手,是那样充满活力和机巧!他现在就可以说是个出色的钉鞋匠了! 还不到十分钟,那只鞋就钉好了。 向前把鞋递给她,舌头舔了舔嘴唇,不好意思地说:“你试试,看什么地方不合适?” 润叶把脚上的泥鞋脱掉,穿上了那双被“钉好”的灰布鞋,站起走了几步,高兴地说:“和原来一样合脚!” 有什么能比得上妻子的夸奖更令他兴奋呢? 几天以后,润叶就把向前要去钉鞋的打算,给公公和婆婆说了。 李登云和刘志英都惊得张大嘴巴。他们当然表示了反对的态度。 “家里又不是没钱花嘛!我和你爸除过你们,这辈子还有什么牵挂!只要你们需要,你们就尽量花,何必……”刘志英着急地对儿媳妇说。 “不是钱的问题……”润叶说。 “那是?”李登云瞪大了眼睛。 润叶接着就给两个老人讲了许多道理。虽然局长书记都是一辈子“说道理”的人,但有些道理他们原先未必就懂。经儿媳妇一番开导,才使他们接受了一些有关生活的“新思维”。 既然儿媳妇这样在“理论上”和“实践上”支持儿子去当钉鞋匠,李登云夫妇尽管心里仍然有些“那个”,最后也都勉强同意了。唉,是呀,对他们来说,仍然还存在个“面子”问题,但只要儿媳妇乐意,他们还再能说什么呢? 润叶立刻亲自出马,为丈夫办好了营业执照。按市工商局管理规定,鞋匠一律要在二道街熟食摊对面营业。向前在家做各种准备,润叶又跑着为他“买”了个干活的地皮和一个按市容要求而特制的铁框图;铁框图挂上一些醒目的红布条以及写着“李记钉鞋铺”的招牌…… 这其间,武惠良曾匆匆到他们家来过一次。地委已决定调他去润叶和向前家乡原西县去任县委书记。前团地委书记是来向他们夫妻告别的。惠良已和丽丽办了离婚手续。这对当年的恩爱夫妻终于在时代的大潮中分手了。他们的分手是友好的;因为迄今为止,他们实际上仍然存着相爱的感情。关于他们各自未来的个人生活安排,现在还很难预测,杜丽丽声称,她一辈子准备过独身生活。她举例说,当代中国许多著名女作家都离了婚过独身生活,这有利于创作事业。她和省上“第五代人”诗人古风铃的关系依然照旧;尽管见面不多,但两地书信不断。 武惠良正是因为家庭关系破裂,才主动要求到下面去工作的——他要离开这伤心之地。他将是黄原地区最年轻的县委书记。最近,据说他读了许多书。他肯定还是一个前程远大的青年。青年,青年!无论怎样的挫折和打击,都要咬着牙关挺住,因为你们完全有机会重建生活;只要不灰心丧气,每一次挫折就只不过是通往新境界的一块普通的绊脚石,而绝不会致人于死命。人啊,忍、韧、仁…… 润叶最少在近几天抽不出时间去看望与丈夫离异的丽丽,因为她要忙着让自己的丈夫“出山”。 一切手续就绪以后,李向前就在二道街重新“就业”了。他旁边是其他十几位钉鞋匠——这将是他以后生活中主要的竞争对手。他斜对面就是诗人贾冰的老婆卖羊杂碎的小饭铺。由于妻子和贾冰是熟人,向前和贾冰的老婆也很快熟悉了;在客不多的时候,这两个个体户生意人还隔街拉呱家常话哩! 早晨,向前是自己坐着轮椅去“上班”的;他的钉鞋工具通常都寄存在贾冰老婆的饭铺里。 傍晚,每当下班的贾冰来到对面帮老婆卖羊杂碎的时候,他的润叶也会准时来到这里——她是来接他回家的。 她把他的钉鞋工具通常都寄存在对面的饭铺,然后就扶他坐上轮椅。她推着他,走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过了夕阳辉映的橘红的大街…… 第四十四章 近一年里,是孙少安有史以来最为辉煌的时期。他的砖场越办越红火,利润像不断线的水一样流进了他的腰包,村里人的估计保守了,他的纯收入实际上已经有了四万块钱! 那位河南烧砖师傅一改初衷,没有回老家去,一直在他的砖场充任“总工程师”的角色。他把他的工资提到了比外面高出一倍的数额。同时,另外从本乡招收的两名初中文化程度的青年,也被这位师傅培养成了出色的技术人才。 入夏以来,在那次大失败中为他干过活的本村人,也看清了他的大好形势,又纷纷要求来他的砖场当临时工。 这事首先遭到了秀莲的强烈反对。她忘不他们落难的时候,其中的某些人怎样嘲弄和逼迫他们开工资的情景。如今看他们闹好了,这些人便又想来沾光,秀莲在感情上转不过弯,坚决不同意再让本村这些人来干活。她宁愿多掏点钱雇用外乡的村民,也不愿再用本村这些廉价劳动力了。 但少安是个软心肠的人,他知道这些要来干活的村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又求他,他不能见死不救。他反复给秀莲做工作,甚至说好话,让这些穷困的乡亲再来他这里干活,也让他人赚几个买化肥的钱。 秀莲说到底也不是个糊涂人,最终还是同意了丈夫的意见。 于是,像田四田五这样的人,再一次来到他的砖场。这些人拿了钱,得了好处,开始唾沫星子乱溅,一哇声说了少安的好话,孙少安“好财主”的名声扬遍了双水村和东拉河一带的许多地方。他成了全石圪节乡最有声望的“农民企业家”。 孙少安这阵势几乎把他父亲也弄成了石圪节集市上的“明星”。要是玉厚老汉上集走过这条灰尘飞扬的土街,庄稼人就会互相指划着说:“看,这就是孙少安他爸!”他到小摊上买肉,卖肉的人也把最肥的刀口肉切割了给他。 每当孙玉厚老汉提着一条子肥肉,在乡民们的羡慕的议论声中走过石圪节街头时,他脸上平静如常,但内心却常常不由得感慨万端。 啊!他一辈子已经不知多少次从这条土街上走过,什么时候受到这么多人的抬举呢?旧社会,他冬闲时给这里的掌柜吆牲灵到山西柳林驮瓷,每次都是天不明就从这街上起身,双手筒在破棉袄袖里,清鼻涕都冻在了嘴唇上。以后,他又不知多少次到过这里,出售几个南瓜和一把旱烟叶,以便买点盐和点灯的煤油。那时间,谁能想得起他这个穿破衣裳的穷老百姓?更忘不了的是,那年公社开广播大会批判少安扩大猪饲料地,他和可怜的小女儿立在这土街上,怎样为儿子的命运担心骇怕呀…… 做梦也想不到,他孙玉厚老汉能有今天这等荣耀! 玉厚老汉骄傲的是,除过大女儿的光景叫人熬煎外,他含辛茹苦抚养的几个孩子,都成了好样的,大儿子现在不用说,一道川都是好名声。当然,少安以后免不了还会有些跌跌绊绊,但最叫人担心的时期也许已经过去了。 二小子当了煤矿工人,是说那营生又苦又不安全,但他对这孩子放心着哩!少平人虽年轻,但处事老成,不会出什么大差错。眼下,他唯一关心的是这孩子的婚姻问题。听说煤矿女的少,找个对象难,他已提醒少安给少平瞅个女娃娃。可少安说这一家里谁也替少平作不了主……那就等孩子探亲回家时再和他商量这事。 至于小女儿兰香,已经上了“大学堂”。据识字人说,这是中国的什么“重要学堂”;有人还推断说,他的兰香将来会“留洋”哩! 唉,唯一使他晚上熬煎得睡不着觉的仍然是大女儿兰花。该死的女婿一年逛得不归家门,丢下那母子三人受了多少恓惶!可怜两个小外孙,从小到大等于没有父亲。眼下两个娃娃总算被不幸的女儿拉扯大了。娃娃也都是些好娃娃。外孙女猫蛋十三岁,在石圪节上了初中,听说像她姨兰香一样,回回考试都是头名。外孙子狗蛋再有一年也要上初中了。可是,那个挨刀子的王满银却还在门外当逛鬼!少安曾建议让他姐离婚。兰花不同意,他也不同意。人常说好女不嫁二男嘛!女婿再不是个东西,也不能走离婚这条路;离婚女人名声不好听啊!再说,两个娃娃都大了,怎能离婚?这少安,出得啥混账主意! 孙玉厚尽管有大女儿不幸所带来的痛苦,其它方面我们能看到,如今没一点遗憾。就是他本人的光景,也发达多了。钱不用说,有两个小子给哩;至于粮食,村里除过金家湾那面的俊武,也许就数上他了。许多粮食都吃不了,又舍不得卖,只好用泥巴糊着封在石仓子里。麻烦的是,过一段时间又要把这些存粮倒腾到外面晾晒一下,院子里所有粗点的树木上,一年四季都挂着未划粒的玉米棒;灿黄如金,显出了殷实人家的一派大好风光。今年夏天麦子又大丰收,他支起饸饹床子,叫了村中十个后生用两天时间才打完…… 这一段日子,孙玉厚老汉动不动就到石圪节街上来买猪肉,这倒不是嘴馋或故意给公众能他的光景,而是他最近正在箍新窑。 本来,二小子早给他攒够了钱,让他去年就整修一院新地方。但大儿子当时正在难处,他便征得少平的同意,把一千多块准备整修地方的钱,先垫给了少安。 今年,不用他说,大小子主动地张罗着为他雇人打窑洞,接石窑口。当然,按少安的铺排,少平的那一千多元根本不够。短缺的钱都是少安出的,并且还不让他给少平说:因为个性强的二小子早就说过,这院新地方要他一个人出钱修建。 按他们老两口的想法,他们这个院落不必这么排场,别说少安他老了,就是他们老两口,也都是快入土的人,而家里再没有其它拖累,何必修建那么好的地方! 但大小子二小子都坚持要把这院地方修建成村里最好的。他后来也没坚持反对。他理解孩子们的心情。孙家穷困潦倒几辈子,孩子们现在为他们修建这院地方,多半是给村里人证明:孙家再不是过去的孙家了! 这些日子里,全家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尤其是他的少安,真是八下里忙啊!又要为他箍窑,还要照料砖场的事。最近几天,听说他还要谈什么“判”,准备承包乡上的砖瓦厂,另外,儿媳妇马上就要生娃娃,行动不方便,因此,一些具体事,他和老伴能做到的,尽量不麻烦少安和秀莲…… 入夏以来,孙少安也的确是太忙了。砖场正走上坡路,他得特别经心,以免再导致一次意外的灾难。同时,他还要招呼着为父亲营造新地方。 为老人建新家,这是孙少安多年的心愿。他决心要把父亲住的地方修建得比他自己现在住的那院地方更好。他要瞒着好强的弟弟,再添进双倍的钱,把这院地方搞漂亮,正如少平说的,某种意义上,这是为孙家立一块“纪念碑”。他不仅要用细錾出窑面石料,还要戴砖帽!另外,除过围墙,再用一色青砖砌个有气派的门楼——他有的是砖! 卫红的女婿金强给他站场任总指挥,金强在村里年轻一代匠人中,石活水平是最高的。另外,又是为妻子的大爹干活,因此特别经心。 尽管有金强在现场总料理,但少安在大的方面还得分出好多精力来管这件事。他里里外外忙得一塌糊涂,一天跑下来,腿都疼得瘸了。糟糕的是,他最得力的助手秀莲马上就要临产,不能像过去那样给他强有力的帮扶。尽管如此,妻子腆着大肚子,仍然一阵儿也不闲着。 自父亲那边开始新建地方,老祖母和父母亲都暂时搬到他这边来住了。另外一孔窑洞腾出来给两面的工匠做饭。母亲和妻子一块上手都忙不过来,没办法只好又把妹妹卫红叫过来帮忙。 一年多来命运的升降沉浮,使秀莲和老人的关系一下子变得特别亲密。她甚至又主动提出,让老人再和他们把家合起来。只是因为父母亲坚决不愿再连累他们,才使秀莲放弃了这打算。 不过,实际上他们现在又像一家人了。如今秀莲除不干涉他给老人使用钱,还常提醒他应该给老人们买个什么东西或添置衣物铺盖。在为父母建新家垫钱的问题上,他们的认识高度一致;而且筑院门楼的建议就是秀莲提出来的。 生活如此叫人感慨万端!贫困时,这家人风雨同舟;日子稍有好转,便产生了矛盾,导致了分家的局面。而经过一次又一次生活风暴的冲击,这个家又变得这样亲密无间了。 是的,所有人的心情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和顺和畅快! 当然啰,老祖母基本上还生活在她的世界里。 祖母的视力是越来越不行了,几乎已处于失明状态。一身老病依然照旧,只不过看起来还没有恶化的迹象。尽管她骂儿孙们浪费,但她的衣服和被褥还是都换成了新的。吃喝更不用说,从去年开始,少安在金俊山那里为祖母每天订了一斤牛奶。当然,若要叫她到医院去看病,那是怎样都搬不动她老人家的。她拒绝吃药打针,理由还是怕费钱。贫穷已经成了她一生主要的恐怖。 现在,她仍然围坐在炕上的被褥里,眨巴着一双几乎看不见什么的红眼,竭力还想弄明白家里发生的某些事,母亲和妻子都忙得要命。有时还不得不大声地费上半天口舌,解释她一再询问的许多“问题”。 当老人平静的时候,通常都是摸索着数一瓶止痛片——倒出来,又数着一粒粒装进去,我们不知是否还记得,这瓶止痛片是少平上高中时用润叶姐给他的钱买的。已经近十年了,尽管老祖母每次数时都有短缺或长余,但实际上这瓶已经像羊粪蛋一样又黑又脏的药片一粒也没少——我们的老祖母舍不得吃啊…… 正在孙少安忙里忙出的时候,他突然听说石圪节那个快要倒塌的乡办砖瓦厂,要承包给个人去经营了。 这消息不由使他心一动。他知道,石圪节的乡办砖场比他现在的砖场大几倍,设备和条件都不错,只是管理不行,根本赚不了多少钱。后来虽然内部实行承包制,看来也没有解决大问题,因此乡上才下决心干脆往出总承包呀! 他敢不敢去冒这个险呢? 少安开始周密地考虑这件事的可能性。 他想,如果放开胆量把这个大型砖场承包了,往后的发展肯定要大得多! 说实话,随着现在这个砖场的盈利,他的野心也逐步大起来——他已很不满足这个小摊场,而早想谋算件更大的事。手头赚下的几万块钱,也使他的这种谋算有了一种踏实的心里保障。人就是这样,得一步,就想另一步!如果将来那个大砖厂盈了利,那说不定还能干更大一点的事!他有一种虽然朦胧、但却十分强烈的冲动:他一辈子真正要在石圪节或者说原西县闹腾它一番世事哩! 孙少安进而又想,如果他承包了乡上的砖厂,就把他现在这个砖场也承包出去。对,干脆来个“双承包”!他承包乡上的,让别人承包他的!的确,若是他承包乡上的砖厂,他实际上无法具体管理现在这个砖场;他要把主要精力集中到乡上那个砖厂去。再说,妻子要生孩子,一两年内又给他帮不了多少忙,把现在的砖场包给别人,他在双水村一身轻快,也不必连累家属…… 孙少安周密考虑了几天,就把他的想法提出来和妻子商量。秀莲又从弊端方面替他进行了反证。最后,两口子一致认为,少安的想法是可行的。冒险就冒险!他们已经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考验,并且走过来,因此心并不怵! 这样决定之后,孙少安立即跑到了乡上——他生怕别人抢了这生意。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就目前而言,石圪节乡还没有另外的人敢承包这个烂摊场。 合同很快就顺利签订了。 接下来,少安马上着手往出承包他的砖场。没料到,这比他承包乡上的砖厂更顺利。 他的砖场被一直替他当技术总指导的河南师傅承包了。河南人写信把自己的老婆孩子也叫到了双水村。少安答应,等父亲的窑建好后,河南师傅的家属可以借用他的一孔窑住宿;而河南师傅答应,他一定在技术上帮助他把乡上的砖厂尽快搞上去…… 在石圪节全乡各村农民一片议论声中,孙少安走马上任,当了乡砖瓦厂厂长。因为这是他个人承包,因此当然地成了这个砖瓦厂的主人。 在河南师傅的帮助下,他大刀阔斧改造了这个濒临倒闭的企业,生产很快走上了正轨。即使最保守的估计,这个砖瓦厂不出一个季度就要开始盈利。 这样,孙少安现在实际上就有了两个盈利企业。当然,原先那个小砖场,见利的是他和河南师傅两个人了;而乡上这个砖瓦厂一旦开始盈利,那收入将更会使全石圪节的干部和农民咋舌! 孙少安,这个当年因给社员扩大猪饲料地被公社一场批判弄得出了名的家伙,如今又一次成了各村民众谈论的对象。有人敲怪话说,这小子就学着“走资本主义道路”了,所以现在才把世事闹了这么红火! 在孙少安意气风发干“大事业”的时候,他的生意人朋友胡永合路过石圪节,听说了他的情况,就专门来拜访他。永合看了这个砖厂的阵势,问:“这砖厂赚了钱,你还准备干什么?” 少安还没来得及想更长远的事,就说:“到时再看吧,说不定还可以办个什么罐头加工厂……” 胡永合不以为然地笑了,说:“那算个什么气派?咱们农民不能光满足办个什么小厂子;咱们应该干更大的事。别看现在把政策给咱放宽了,其实呀,咱们土包子农民在这社会上还没什么地位!钱赚到一定的程度,拿一把票子活着也没滋味!” “那你的意思哩!”少安一时倒不能明白永合说的这些话。 “咱们要出大名!要往外面扬!叫全中国都知道有你我这样的农民!” “怎个扬法?” “比如,咱们也可以参加它文化上的事。文化上容易出名。只要出了名,手里又有钱,咱们就不能在它政府里坐一把交椅?哼,说不定将来县委县政府都叫咱承包了呢!” 少安对抱负非凡的永合笑了笑,问他:“你说文化上的事咱怎么能插进去腿?” “我最近在省电视台认识了一位导演,请他在最好的馆子里吃了一顿,成了朋友。我们已经商量好,由我牵头找些农民企业家出钱,拍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刘备,关公,张飞,鲁智深,曹操,这些人你又都知道,红火着哩!你要是愿意,也入个股!” “我那点钱……”少安难为情地说着,用手掌揩了揩永合溅在他脸上的唾沫星子。 “钱主要有我哩!你多少出点,在电视剧后面挂个名字,全中国也就知道你了……你如果同意,今冬我带你去一趟省城,见见那位电视台的导演。这也是见世面嘛!怎样?”胡永合问他。 尽管听起来是些云里雾里的事,但少安又不好拒绝胡永合的好意。他忘不了,在他最倒霉的关键时刻,正是这个人为他伸出了救援之手。哪怕这纯粹是件吃亏事,他也得答应他——他向来是个讲义气的人! 少安只好为胡永合应承下来。说实话,他自己也被胡永合煽得心里怪热乎的。如果真的投上点资,参加拍《三国演义》电视剧,自己的名字也就能上电视台。再说,电视剧不一定就是赔钱生意!如果赔钱,精明人胡永合也不会白把票子扔给电视台的! 胡永合和他说定这件事后,声称还要给县委书记张有智汇报他的“计划”,就坐进那辆大卡车的驾驶楼去了原西县城。 第四十五章 胡永合并不知道,张有智同志已经不是原西县县委书记了。 不久以前,黄原地委出了文件,免掉了他的县委书记职务,任命原团地委书记武惠良为这个县的新任县委书记。据说,有智同志将被安排任原西县人大常委会主任。只是县上有些中层领导担心,弄不好,他在人大代表上很有可能落选。 听说新任县委书记是个年轻人,过几天就来上任。被免职的有智病了,正在进行中西医结合治疗。实际上,有智一年四季都在吃药——当然以滋补药为主。 几年来,原西县各方面的工作一直在全区处于最落后的状态。说实话,责任很大程度上在于县委书记张有智没有一点开拓精神。岂止是没有开拓精神,他连最起码的负责精神也没有!工作应应付付,整天把大夫叫到办公室或家里为他看“病”。 县长周文龙倒跌跤马趴地扑着抓工作。但因他在文革极“左”时期犯过错误,思想包袱很沉重,整党几乎过不了关。在张有智等人的坚持下,还是给他定了个“犯有一般错误”。“一般错误”也是错误,因此小伙子不太敢放开手脚工作。周文龙这几年一直在乡下跑,倒很有些设想,但有智不支持他。常务副县长马国雄又只爱搞些花花哨哨的出风头事,也给他撑不上劲。 在这种状况下,原西县的工作怎么可能搞上去呢?有些乡镇出了点成绩,主要是那里的干部比较扛硬,和县上几乎没什么相干。 原西的落后状况有目共睹。中纪委党委高老去年又回了一次家乡,痛心地哀叹:三中全会以来这么多年,原西县大部分老百姓连一孔新窑洞也没建起来! 如果黄原干部对前任地委书记田福军有意见的话,主要是不满他对张有智的姑息态度。 应该指出,田福军在这个问题上是有错误的。他明明知道张有智早不宜担当原西县的县委书记,就因为过去个人关系要好而抹不开情面,直到自己调离了黄原,还没有把张有智调换下来,结果使原西县蒙受了重大损失。毫无疑问,尽管田福军在黄原地区普遍受到称赞,但他过去在原西县的威信,由于张有智的问题处理不妥而大大地降低了。 我们无意对田福军求全。只是我们从中再一次看到,作为一个重要领导干部,由于自己的弱点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个人失去威信算得了什么!严重的是,成千上万的人要为他个人的过失而付出惨重的代价! 不客气地说,田福军这样做对不起他深情热爱的原西人民。他的错误是不能原谅的…… 福军调进省城后,黄原新任地委书记呼正文一上任,第一个重大的人事变动就是改换原西县委书记。正文过去长时间当过地委管组织工作的副书记,他很熟悉全区的干部情况。客观地说,个人能力田福军要胜过呼正文;但在用人方面,正文比田福军水平高。 呼正文一上任就撤换张有智不是和福军唱对台戏。实际上,他和福军、有智的个人关系都不错。但不能因个人的关系就把一个县交给亲朋好友去糟践嘛!连自己的父亲和儿子也没这种权利!作为多年搞组织工作的正文,他最反感和痛心现在某些高级干部千方百计利用权力安插自己的亲信和子女当官。这是一切社会风气不正的总根源。上梁不正下梁歪!如果我们自己胡作非为,还在喋喋不休地谈论纠正不正之风,谁都会知道这是庄严的谎话…… 张有智的下台和新县委书记的任命,在原西县引起了极大的震动。无论干部还是群众,都由衷地欢迎县委“改朝换代”。 下台的有智同志这次是真的生了病——不幸的是,这病又是药吃出来的。 张有智今年五十四岁。 五十岁左右是人生一个极其重要的时期。俗话说,岁数不饶人,一到这个年龄,人都有一种衰老的感觉,随之生理上也会产生一些重大变化;生理上的变化又会影响心理上的变化。因此,人们通常把这一时期称作男人的“更年期”。 我们常常在生活中可以感觉到,并不是进入“更年期”的男人就一定要“变态”。相反,一些进入老年期,却由原来的不可爱变为可爱了。这是一个对自己一生的总结期。人往往到此时才心平气静地回顾自己已经走过的生命历程,洞若观火地审视自己半个世纪生活中的那些失误和不当;同时更广阔和透彻地认识了人生的意义——即所谓“知天命”。因此,这样的人就能在这样的时期极好地调整自己,用更宽容、善良、豁达和优雅的态度对待生活。甚至一个恶人,到此年龄真正总结了他的人生,也可能一改前非,而生出对人和世界的慈爱之心。五十岁六十岁实际上是一个人重新开始生活的另一个起点。 但也有些人一到这个年龄,却变得不可爱了,甚至叫周围的人感到越来越讨厌。这些人到此年龄,便觉得自己的一生已“大势已去”。想过去,尽是遗憾;望未来,满目黄昏,夕阳西下。因此,他们一方面悲观厌世,做出看透了一切、一切都没意思的超然于世的姿态;另一方面又怀着阴暗的心理妒忌一切年轻的生命——年轻的人,年轻的生活,年轻的世界,甚至刚出土的青草和枝头上初成的蓓蕾都在妒忌之例。他们整日被死亡的恐惧折磨着,心里极度的扭曲,在超然于世的外表下又掩盖着贪婪地攫取一切的欲望,想发财,想升官,想女人青睐;即使没有这些安慰自己空荡荡的灵魂,最少也应该得到人们哪怕是虚假的抬举!当看到人们开始讨厌自己的时候,又生硬地要求别人原谅他进入了“更年期”;因为医学上要求男人们要体谅进入“更年期”的妇女…… 并不是所有进入“知天命”年龄的男人,都具有以上所说的那些状态。实际上,大多数人即使到了这个年龄,仍然一如既往照常工作和生活着。 张有智的问题倒不全是因他进入了“更年期”。其实,这个人老早就开始变了;变得满腹牢骚,一腔怨气;不谋工作,只谋仕途。而一旦升迁无望,干脆无所用心,在现有的位子上养尊处优,能享受就好好享受! 他一天首先关心自己的两顿饭,菜要八个,酒要“名优”。有些干部知道他爱“喝两口”,就投其所好,常设家宴款待;有智场场不推,谁请都到,吃喝得天昏地暗,对“美食”之嗜好,大有路易十四之古风! 县上只一辆“上海”小车最好,当然成了他的专车。即使到城内某干部家赴宴,他也要坐这辆车去——倒不是怕累,而是要显个派头。要办事的人,只要找到那辆车,也就找到了张有智。 实际上他最花费精力保养自己的身体。不是通过锻炼的方式,而主要是吃滋补药品。人们经常看见他那辆黑色“上海”牌小轿车停在名中医顾健翎老先生的门口。 前不久,顾老先生到省里去开政协会——他是省政协委员。就在顾老走后的几天里,张有智感到自己四肢无力,甚至腔内像是被挖空似的都没劲把气吸进去了。 他慌了。顾先生不在,他赶忙让司机把先生的一个“门生”接到自己家里,为他号诊看病。 顾先生的门生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大夫,刚从省中医学院毕业。因为他是大学毕业生,尽管人年轻,但张有智还是把他叫来了——他相信学问大,医术也自然高明。 这位年轻大夫是本县人。第一次为原西县的“一号人物”看病,不免有点受宠若惊。 诊断为“气虚”。 可想而知,虚症要补,因此人参、鹿茸,枸杞、黄芪、蛤蚧全用上了。 接连几逼补药下肚,张有智感到“气虚”稍有好转。不料,紧接着发生了一个大病:他感到喉咙和胸腔里到处沾满了粘痰,就是连一点也吐不出来! 年轻中医依然按“气虚”给他开名贵补药。张有智越吃越感到痰吐不出来。他为此折磨的白天晚上都在用劲地“吭”着,但连点痰丝丝都吭不出来。 这真把人难受坏了!晚上他吭得睡不着,常常把被褥从炕上挪到脚地上,又从脚地上挪到炕上。他甚至歇斯底里骂房子,神经质地抱住老婆哭鼻子。他记起了一句乡俚俗话:女人怕哼,男人怕吭。天啊,难道他得了不治之症? 正在这时,地委又下文把他的县委书记也给免了。 对张有智来说,这是雪上加霜! 他知道,这是不讲情面的呼正文对他下了“刀”。尽管众人对田福军姑息张有智有看法,其实有智对田福军也是一肚子怨气。本来他想当地委组织部长,结果田福军没任命他。哼,原来在原西县都是同一级领导,你当了地委书记,我当不上副书记副专员,连个组织部长也不能当吗?这是平调,又不是提拔!如果他是组织部长,呼正文现在能这样砍切他吗? 张有智既得病又丢官,简直痛不欲生! 贤惠的妻子劝慰他说:“你不要生闷气,官又不是老先人赚下的,不当就不当。不管怎样,身体要紧!赶快到省里去检查一下!” 张有智只好听从了妻子的劝慰,准备马上起身去省城治病。 还没动身,顾健翎老先生开会回来了。 张有智放弃去省城的打算,赶快找这位老神仙。顾先生号完脉,让他把舌头伸出来。老先生探头瞧瞧,说:“你到镜子前看看你的舌头。” 张有智在镜子里看见,他的舌头竟黑得像一块焦炭。他大惊失色地问顾老:“这是不是不治之症呀?” 老先生笑了笑说:“你不要紧张。这是恶热所致。像你这样的好身体,根本不敢大补。我刚才看了小杨给你开的方子。他弄错了。你先前感到四肢无力,吸气不畅,主要是活动太少,且又过食……俗话说,黄莲治好病无功,人参吃死人无罪啊……”先生说着,便给他开好了方子。 张有智接过方子,大吃一惊。顾老的方子只有两味极普通的药:生地五十克,硼砂零点五克。 虽然药只花了二角八分,但第一剂药下肚,那发绿带黑的粘痰就接二连三地吐出来了! 张有智兴奋得暂时忘记了免职一事,跑到没人的马路边上,痛快地吐出一口又一口浓痰,然后蹲下百感交集地看半天。这该死的痰啊!为了更清楚地看见他吐出来的确实是痰,他竟然把最浓的一口吐在了路边一根水泥电杆上。直到以后几天,他还不止一次到这根水泥电杆前来“欣赏”那堆脏物。 这一天,他感到身体不错的时候,门里进来一位穿西装的人,笑嘻嘻地说:“张书记,听说你病了?” 张有智认出这是柳岔乡闻名全县的“农民企业家”胡永合。这个曾经给他送过一根特别好的“高丽参”和其它一些东西。 “我已经不是什么书记了!”张有智让他坐下,问:“有什么事哩?” 胡永合讪笑着说:“没什么……就是……” 接着,这位“农民企业家”就迫不及待地把他准备和省电视台合拍《三国演义》的事,又天花乱坠说了一通。 “好事嘛……”张有智漫不经心地说,“我已经不管事了,你去找周文龙和马县长谈谈……” 这时候,胡永合从黑人造革皮包里拿出五盒高级滋补品“人参蜂王浆”要给书记留下。 张有智一看见“人参”二字,就像看见了毒蛇,恐怖地手一摆:“你拿走!赶快拿走!以后再不准搞这一套!” 胡永合见书记是这个态度,一下子慌了。他盘算,这人大概是刚被免了职,心情不好才对人这么不客气。以前……唉,他来得实在不是时候! 胡永合赶忙收起“人参蜂王浆”,有点狼狈地退出了张有智的家门。 但不屈不挠的永合马上决定去找马县长汇报他的“事业”;他一定要让县上更加认识他是个人物。尽管周文龙是正县长,但他决不会去找他。这小子当年在柳岔当主任,说他搞投机倒把,组织人批判过他好几次。哼,这号“四人帮”分子还当县长哩! 胡永合和马县长同样是熟悉人——他也曾送过他一根“高丽参”和几瓶真假难辨的茅台酒。 当胡永合走进马县长的办公室时,马县长正和几个中层领导人谈话。他先让他坐在椅子上等一等。 常务副县长马国雄虽然年龄比张有智还大一岁,但看起来精神和过去一样昂扬。他身体肥壮,红光满面,穿一身深蓝带条纹的西装,还结着个领带,看起来满像个“改革型”干部。国雄即使在办公室里也戴着墨镜,观者只能看见他的一张阔脸和一口结实的白牙。 办公室里的几位中层干部分别是:县乡镇企业局局长徐治功;城关镇镇长刘志祥——此人曾在柳岔当过周文龙的副职,胡永合也认识。另外一个是石圪节乡乡长刘根民。 这几个人是和马县长商谈关于省城合资搞土特产销售中心的。 本来,由乡镇企业局徐治功出面撮合,城关镇和石圪节乡准备联合在省城租二亩地皮,搞个土特产销售中心。但马国雄知道后,硬要在县上也插一手;将来盈利,县上要从中抽三成。乡镇抗不过县政府,只好委屈认了账。 现在,这几个人商定,明天就动身去省城洽谈租地皮的事。 临毕,马国雄指示:刘志祥和刘根民都跟徐治功坐乡镇企业局的吉普车;县政府那辆小车要拉他和他的老婆娃娃。本来那点事不需要马县长亲自跑一趟省城——他主要是想借机会带家属之逛一回大城市。 事情说完后,那三个中层领导就告辞了。 胡永合马上把张有智拒绝接受的五盒“人参蜂王浆”掏出来,放在马县长的办公桌上。 马县长没有拒绝。他眉开眼笑将五盒“补药”放进了他的文件柜。 胡永合又把一条“良友“烟搁在马县长文件柜后面的小桌上,这才把拍《三国演义》的事向他吹了一遍。 “好!好!好!” 马国雄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我看你能当咱们县的文教局长哩!”马国雄接着又抬举这位“农民企业家”。 “怎不能当?共产党的官,给了谁,谁就能当!”胡永合狂妄地说。 马国雄竟然点头表示同意胡永合的看法。 也是!他本人不就是一个证明? 第四十六章 寒露前后,大牙湾煤矿周围的山野,许多乔灌木的树叶就开始发红了。这时间,满山遍野如同花团锦簇般艳丽。大片深深浅浅的红色耀眼夺目;到处都像燃烧起熊熊的火焰。 雨季结束后,天空纯净而湛蓝。糜谷黄了。苹果在枝头如羞涩的少女露出红艳艳的笑脸。有些性急的雁群,此时已经从鄂尔多斯茫茫的草地里飞来,嗷嗷地掠过清净如水的天空,到南方寻找温暖去了…… 这样的大好时光常常使人不由生出许多莫名的激动来。 孙少平上井以后,如果是白天,他总会迫不急待地走出矿区,走向如火如霞的山野之中。 他面对满山红叶,回首往事,默想未来。或驻足停立林间小路;或踽踽漫步于溪流河畔。折一枝红叶在手,听万顷松涛澎湃,欢欣与忧伤共生。在这一片无声的热烈之中,人既想流泪又想唱歌…… 这样的时候,他就忘记了他是刚从喧嚣激烈如同战场一般的井下上来的。 噢,他现在看起来不像个煤矿工人,倒像个多愁善感的诗人! 难道只有会写诗的人才产生诗情吗?其实,所有人的情感中都具备诗情——而普通人在生活中的诗情是往往不会被职业诗人们所理解的。 不必指责一个煤矿工人会产生如此的情调,尽管他们干又脏又累的活,看起来粗粗笨笨,有时候还说脏话,但在他们中间,又有多少外人所不了解的丰富的内心世界和细腻的心理情感呢? 孙少平在这红叶如火的山野里想了些什么? 他也说不清楚——这也正如诗人们通常所具有的那种情况。 不过,每当他从大自然的怀抱里返回来的时候,就像进行了一次沐浴似的爽快。这是精神的沐浴。 他的心情因此而格外地好。 最近,生活中还有些值得高兴的事。他已经被命名为铜城矿务局的“青年突击手”,过几天就去出席表彰大会。他不全是为荣誉高兴,而是感到,他的劳动和汗水得到了承认和尊重。他看重的是劳动者的尊严和自豪感。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人的劳动和创造才是最值得骄傲的。 另外,他最近分别接到了父亲和哥哥的来信,说他梦寐以求的新窑洞已经修建好了。哥哥还在信中详细描绘了这院子的“气派”和双水村人的“反应”。 他激动得一次又一次想象那地方。只有像他一样从贫困农村走出来的青年,才能深刻体会到这件事的激动;那地方的荣辱历史永远牵着他的心肠! 现在,老人们终于住进了新窑洞,这了却了他此生最大一桩心愿。 少平也从家里的来信知道,哥哥已经承包了石圪节乡的砖瓦厂,事业正到了红火处;而嫂子违反目前计划生育政策,又生了个小侄女,取名为燕子…… 妹妹兰香也来信了,说她和那个叫吴仲平的同班同学已经基本确定了关系;说她还去了男朋友家,他父母都待她很好云云。少平只是没想到吴仲平是省委领导的孩子。不过,他既没感到“荣幸”,也不为兰香担忧——他的妹妹谁的儿子也配! 他当即决定,给妹妹每月寄的钱再加十元。他知道,妹妹有了男朋友,也就有了社会交往,总得多些花费。她现在还没有结婚,除过上饭馆,她不应该花男朋友的钱。不知她懂不懂这一点?她会懂的!他想。 几天以后,他便以“青年突击手”的身份,到铜城去参加了那个表彰大会。会议只开两天,他也没认真参加,而到街上逛着看能给明明买个什么东西,他每次出门,无论到铜城,还是到省城,首先想的就是给明明买个什么。明明也习惯了他的“习惯”。每次只要他从外面回来,他首先就问:“叔叔,你给我买了什么?”说着便自己动手在他提包或衣袋里翻起来,惹得惠英嫂常怨他给他惯下了“坏毛病”。这没办法。他和明明之间建立了一种无法言传的感情。说实话,他对哥哥的虎子也没这样厚爱过。 让少平高兴的是,他在广东来的一个小商贩手里买到了一个香港出的儿童书包。这书包式样新颖不说,面料是十分考究的丝绸,有一种波光闪闪的细腻质感。他同时也买到了明明嚷嚷了多时的彩色铅笔。另外,他还给“小黑子”买了个铜铃铛。这也是明明盼望已久的东西;他说人家孩子的狗脖项里都拴这么个铃铛…… 会议开完以后,少平就满意地带着他给明明买的礼物,以及局里奖给他的奖状和其它奖品,回到了矿上。 到大牙湾正是中午刚吃完饭的时光。他知道他的班是晚上十二点下井,现在人都在地面上。 他先找到他的师兄兼下属安锁子,问了他走后这几天的生产情况。安锁子说都好看哩,就是他把一个协议工在掌子面打了一顿。 “谁叫你打人哩?唉,你呀!”少平抱怨他的师兄。 “那小子头茬炮放了,还在回风巷里睡觉,我就……嘿嘿……” “打得重不重?”少平着急地问。 “不怎重。鼻子口里流了点血……”安锁子龇着牙不在意地笑了笑。 “能不能再下井?” “怎不能?澡堂里还给我巴结了一根带嘴纸烟哩!” 孙少平也就没理管这事。井下不好好干活,挨几个耳光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先回宿舍把自己的东西放下,就匆匆向惠英嫂家里走去。他没有吃午饭;惠英嫂肯定给他准备好了——她知道他今天中午回来。 孙少平带了给明明买的东西,沿着二级平台的铁路线往东,一直向那个熟悉的院落走去。 上水管旁的小土坡时,他看见了那一串串爬出院墙的紫红色的牵牛花和结籽的沉甸甸的向日葵的圆盘。啊,每次走向这个院落,他都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激动。这里,是他心灵获得亲切抚慰的所在;也有他对生活深沉厚重的寄托。这个院落啊! 少平进了惠英嫂的家门,见饭桌上的菜用碗扣着,酒杯搁在了老地方——惠英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午饭。 只是进得门来,看见明明正哭着,惠英嫂急得撩起围裙不停地擦手;而“小黑子”蹲在明明旁边,朝惠英“汪汪”地叫着,显然是嫌她惹小主人生了气。 “怎么啦?”少平把装东西的提包搁在柜台上,弯腰抱住了明明。 “他说下午学校开什么运动会,其他孩子的家长都去喊“加油”,硬缠着让我去。可我下午要上班……”惠英嫂絮叨说。 “你不会请个假?人家大人都去为自己娃娃喊“加油”,就我没人给我喊!”明明一边哭,一边嚷着对他妈说。小黑子也在旁边“汪汪”叫着帮腔。 “叔叔下午不上班,给你去喊‘加油’!”少平说。 明明一下子不哭了,笑着连眼泪也顾不得揩,就用两条胳膊搂住了他的脖项。小黑子将两只前爪搭在他肩头——这通常也是一种欢欣的表示。 惠英转过身,悄悄揩掉了眼角的两颗泪珠,然后就拿起了酒瓶倒满杯子,脸上是那种想哭的笑容,招呼让少平吃饭。 “先别忙!”少平说,便从柜台上取下提包,掏出了他为明明买的那个漂亮的书包和两打彩色铅笔。明明高兴地跳了几跳,嗷嗷价欢叫起来。 “你又惯他……”惠英嫂虽然这样说,但脸上露出了由衷的喜悦。 接着,少平又拿出了给“小黑子”买的铜铃铛。惠英赶紧从箱子里翻出一条红带子,于是一家人都动手,说笑着把那个铜铃铛拴在了小狗的脖子里。 “走一走!”明明命令小黑说。 聪敏的小狗真的在脚地上走起来,那铃铛便发出怪中听的声响。 由于少平的到来,使这个刚才还不愉快的家庭很快充满了欢乐。 吃完饭后,惠英嫂赶着去矿灯房上班。少平就和明明以及小黑子,一块相跟着去矿小学。明明穿上他那套天蓝色带白杠的运动服,显得挺神气。小黑子吐着舌头,在他们前后乱跑。他们沿着铁路,通过洗煤楼,来到西边医院下面的小学大门口。 在校门口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门房老头不让小黑子进去。 明明都快急哭了——他很想让小黑子也进去为他加油。 少平好说歹说,最后给那老头敬上一根纸烟,并且亲手划火柴为他点着,老头才为小黑子开了“后门”,让他进去了。 今天这学校实在是热闹!孩子们穿上了漂亮的运动衣,都有母亲或父亲来为他们喊“加油”。矿工们对孩子的溺爱十分出格——他们艰苦生活中的许多安慰都是孩子带来的。如果是大城市的小学,此类活动大概不会有家长前去助兴。但对矿工们来说,孩子的这类活动似乎是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岂有不来为娃娃喊“加油”的道理!因此,有的人为了满足孩子的愿望,竟连班也不去上了,专门误一个下午来参加这个“运动会”。 有人认出了孙少平,奇怪地问:“你怎也来了?” 少平只好如实说:“我是为王师傅的孩子来的。” 这些人“噢!”一声,表示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 少平不管这些,他知道,关于他和惠英之间的长长短短,早有人传播开了,煤矿说两性之间的事,就像说市场上的菜价一样,说者听者都不当一回事。 在小学大操场上,用白灰划出了许多道道和圈圈。比赛有各年级的跳绳、跑步以及孩子们的各类运动项目。 二年级的比赛项目是:女孩子跳绳,男孩子赛跑。 明明参加的是五十米赛跑。 开始前,少平一再叮咛他:不要向两边看,只管往前跑! 当孩子们在起点上各就各位后,他们的家长也分别集中到了跑道两边,紧张得如同自己在参赛。少平带着小黑子也挤在人群中,准备为明明喊“加油”。 口令一下,孩子们就争先恐后跑开了。两边的大人们也在跑道外撵着娃娃们跑,并且嘴里叫着自己孩子的乳名或官名,给他们呐喊助阵,声音响彻了云霄。 少平和小黑子相跟着奔跑,嘴里不断喊叫:“明明,加油!明明,加油!”这一刻里,他似乎也变成了孩子,专注而狂热地渴望一种胜利! 明明小胸脯一挺,第一个冲过终点。 随即赶来的少平一把抱住他,笑着,喊叫着,滚在了一起;小黑子也扑上来,和他们乐成了一团…… 当明明骄傲地站在冠军台上,领取那张奖状和一个塑料铅笔盒时,少平的眼睛都潮湿了——这比他自己领那张“青年突击手”的奖状更激动!小黑竟然窜上了领奖台,前爪搭在明明身上,用舌头舔他的手,逗得全场一片大笑。 运动会结束后,他们就像凯旋的士兵一般返回到家中。惠英嫂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是好。他们一齐动手,把明明赛跑冠军的奖状贴在了那张“三好学生”的奖状旁。 直到吃过晚饭,天完全黑了的时候,少平才带着一种满足的心情离开了惠英家。当他走到坡底下的水管旁,却意外地发现安锁子正站在那里。 “你干啥哩?”他惊奇地问。 “我来找你哩!”安锁子手里还提着一把电筒。 “什么事?” “黄原来个人,说找你哩!我寻思你大概在这里……” 谁呢? 少平一时想不起黄原谁会来找他。 “你刚到这儿?”他问安锁子。 “我来好一阵了。”安锁子咧嘴一笑。 “那你为什么不上来找我?” “嘿嘿……我怕你们正……”安锁子怪眉怪眼笑着,把脸扭到一边。 少平真想煽这家伙一记耳光。他显然是暗示他和惠英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勾当”。 第四十七章 来的人是金波。金波没有开他心爱的汽车,而是坐班车来到这里。这里也不是他此行的终点;他只是路过来看看他的朋友。他的目的地在青海——那个他当年当过兵的地方。 岁月的流逝,似乎并没有给这个青年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 瞧,他依然是那么漂亮,白净的脸,浓密的黑发,大眼睛流动着热情的光波。个子当然也没再长,可看起来很匀称。 岁月也没冲刷掉心中的伤痕。 八年过去了,他的梦魂还在远方的那片草原上游荡,寻找失落的马群和那个黑眼睛红脸蛋的牧马姑娘…… 他和少平一样,今年二十六岁了。 二十六岁,不仅到了谈恋爱的年龄,甚至也可以结婚了。他仍旧孑然一身,只和汽车为伴。 几年来,他也经别人介绍和自己认识的几个姑娘谈过恋爱,但最后都“吹”了。不是姑娘们看不上他,也不是那些姑娘不出色,而是他常常在快要“成功”的时候,一种深深的痛苦就开始强烈地折磨他。他不由痛心地想起了那个藏族姑娘。他似乎看见她正在那遥远的地方,深情而忧伤地望着他,唱着那首令人断肠的青海民歌。 结果,他一次又一次用冰凉的态度拒绝了那些热心爱他的黄原姑娘。 多年来,他一直保持着那个习惯:用藏族姑娘留给他的白色搪瓷缸每天泡着喝一杯茶水。对他来说,这几乎成了宗教仪式。有时候,他也会在黄昏中爬上城边的山峦,热泪涟涟地反复唱《在那遥远的地方》…… 是的,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他心爱的姑娘。他不能忘记她。这是永远的爱,永远的伤痛! 爱,就能使一个人到如此的地步。一次邂逅,一次目光的交融,就是永远的合二而一,就是与上帝的契约;纵使风暴雷电,也无法分解这种心灵的粘结。两个民族,语言不通,天各一方,甚至相互间连名字也不知道……真是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吗? 世界上又有多少事不可思议!而最不可思议的正是人,人的感情。 但是,金波不可思议地谈一个“吹”一个,首先让他的父母万分焦急。尤其是他和两个普遍认为打着灯笼也找不见的黄原姑娘“吹”了以后,他父母先后急得都当着他的面哭了——因为姑娘都已和老人建立起了一家人的那种感情。 “你倒是个什么值钱人嘛!”他父亲说。 “你倒究是个什么贵人呀!”他母亲说。 他不是什么“值钱人”,他只是个汽车司机。他也不稀罕什么“贵人”。他只是愿意和那个牧马的藏族姑娘生活一辈子。 可是,她只是一个保持在自己心灵深处的姑娘…… 我心爱的姑娘,你此刻在哪里?你是否珍视那些永远不会淡忘的甜美日月?你,还唱那支歌吗?如果还在唱,那么,你现在又是唱给谁听呢?是仍然唱给我听吗?我也在不息地唱这支歌——永远唱给你听!你是否在倾听我的歌声?愿你听见这支歌,听见我心灵的呻吟和飞溅着血泪的呼唤…… 痛苦的金波在父母的压力下和那种无时不有的自我折磨中,都快使他神经失常了。有一次,他要去包头,却在无定河的桥头弄错方向;一直朝山西那边开出一百多公里,才发现他“南辕北辙”了…… 就在前不久的一个夜里,他突然梦见他又回到了八年前的那片草原,并且在军马场的门口,和他心爱的人相逢在一起。梦中的藏族姑娘已经学会了汉话。她伏在他胸前,哭着说,她一直在等他;为什么他这么多年不来找她…… 金波醒来之后,发现他枕巾被泪水浸湿了一大片。 虽然这是一场梦,但他突然得到一个启示:真的,他为什么不到青海去找他亲爱的人呢?她说不定在他走后,又调回了那个军马场;而且真的像她梦中所说,她一直在等着他! 这也许是上帝的旨意——用梦的形式向他昭示幸福之路! 对,我要立即动身,去青海,去那片梦牵魂萦的草原! 金波像着了魔似的,马上请了假,把他个人的全部存款取出来,就带上那只白搪瓷缸子——这唯一的信物,离开黄原,踏上寻找青春和爱情的旅途。他是那样的心切,只准备在少平这里停留一下,连省医学院的妹妹也不去看望,就直接搭乘西行的列车奔赴青海…… 因为金波第二天早晨就要离开大牙湾煤矿,当天晚上孙少平就没有去下井。 他先陪他的朋友到矿区那家最好的饭馆吃了饭。他自己已经在惠英嫂家里吃过了,只是陪金波喝酒。 然后,他们沿着铁路线,肩并肩慢慢朝西走去。他们一边走,一边谈论各式各样的事。多时不见面,两个好朋友有拉不完的话。朋友之间的亲密感情,往往要胜过父母兄弟之间的感情。 两个朋友不知不觉走出了灯光辉煌的矿区,来到野外的一条小土路上。月光朦胧地照出了收获过庄稼的土地。无风的秋夜凉意中给人以洁净清爽的感觉。 “但愿你能如愿地找到那位藏族姑娘。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少平吸着烟,祝福行走在他旁边的金波。 “唉,你大概以为我发了疯,为一个几乎可以说是陌生的少数民族姑娘,苦苦思念了七八年,如今又像唐·吉诃德一样不远万里去寻找她……” “我怎么会那样想呢?你记得,去年夏天,我的晓霞已经死了,我仍然发疯地回黄原去赴我们订下的约会。而那位藏族姑娘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你为什么不去寻找她呢?你本来早就应该这么做了!人为了爱情和幸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金波激动地用胳膊紧紧搂住少平的肩头,说:“如果晓霞还活着,我又找到了我心爱的人,那咱们这辈子活得该多好啊!” “我现在只能盼望你如愿地找到那姑娘,我们之间总应该有一个人获得完美的爱情……”少平说着,眼里似有泪光闪烁。 金波沉默了一会,问:“你现在有自己喜欢的人吗?” “说不清楚……”少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回答这个问题。 “有件事,我早想对你说了,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金波掏出一支烟,往正在燃烧的那支上接。 少平停住脚步,疑惑地看着他。 “去年夏天你离开黄原后,我就想,也许我妹妹可以和你在一块生活……” 少平震惊地呆住了。 半天,他才说:“秀不是已经和养民好了吗?” “有这事,她起先写信问过我一些养民的情况。我如实告诉她,顾养民是个很好的人。可是后来,秀一直犹豫着没有答应顾养民。她说尽管养民各方面都好,但她不喜欢他的性格和气质。她说她希望找一个像你一样的人,而不管这个人是干什么的……正是这句话,才使我产生了向你提这件事的想法……” 孙少平感动地看着他的好朋友。他不仅为他的好意感动;也为他们的成长和成熟而感动。是的,他们过去怎能想到,今天他们会进行这样一种谈话呢? “如果你……不反对,我可以对秀说这件事。”金波用目光询问他。 “别这样,”少平说,“我一辈子是个煤矿工人,秀是医学院的大学生,这样会毁了他的。我这样说,并不是出于世俗的考虑,而是从客观现实出发。再说,我知道养民对她爱得很深,秀不是完全不喜欢他;他们的结合才是合理的……” “合理?”金波不解地问。 少平点点头。 这样,他们就不再提说这件事了。两个人折转身,又慢慢往灯火闪闪的矿区走去…… 这一夜,两个人就一块挤在少平的床上。 他们几乎通夜没合眼,从过去说到现在,从一个话题又转到另一个话题,一直兴奋地说到天明。 天明以后,金波就搭上去铜城的公共汽车,离开了大牙湾煤矿。两个人在汽车旁约定,如果金波找到了那位藏族姑娘,返回时他们将一块再来这里看望少平…… 金波坐火车到省城后,连火车站也没离开,就搭上了西行的列车。 列车在向前飞驰,穿过宝鸡,穿过兰州,穿过无边的山峦,驶向青海。 思绪逆着时光在向后倒退,退回流逝的岁月,退到当年,退到那片绿色的草原和那些个红霞艳艳的傍晚…… 金波带着那个搪瓷缸,带着一颗狂热执迷的心,眼里含着酸楚的泪水,风尘仆仆,来到了青海。 他在西宁下了火车,即刻又搭上驶往当年部队驻地那里的长途汽车。 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他在车厢里激动得坐立不安。 已经眺见了远方地平线上那一列列戴雪冠的山脉。无边的草原在视野中一直铺向天边。深秋的草原已经开始发黄了。 一切都是那样熟悉!马群在哪里?为什么没有听见那支歌? 他百感交集,脸紧贴着车窗玻璃,难以相信他真的又回到了这地方。 当金波来到当年的部队驻地时,大吃一惊:呀!这里竟然变成了一座小镇? 他看见,一片密密麻麻的房屋和几座大楼组成了一个繁荣的市镇。一条街道通过镇中心,两边是各种小店铺。街上行走的人,有藏族、也有汉族。像内地一样,到处都有出售衣服的小摊贩。竹竿上挑挂着从全国各地流来的时新服装,花花绿绿,在深秋的冷风中飘扬招展。卖小吃的生意人吆喝声四起。 部队的营房呢?军马场呢? 营房还在。不过,大门口挂着一块贸易货栈的牌子。军马场已经不见了踪影,而变成了一个交易牧畜的场所。 金波站当年熟悉的地方,面对着眼前陌生的一切,恓惶得真想哭一鼻子。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此行的愿望就要落空。不,也许他亲爱的人现在就生活在这个市镇上。他发现这里有许多藏民。他已经留心过街上的那些藏族姑娘,看是否能意外地发现他要寻找的人。 他在一个小旅馆里住下来。然后,便立刻跑到各种机关去打问他当年的部队和那个军马场的下落。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当别人听说他要找一个连名字也不知道的藏族姑娘时,都忍不住笑了。 大概有人发现他不太正常,第二天晚上就有个民警找到他旅馆的房间来,详细查看了他的证件,并询问了有关的问题。 这位民警听了他的叙述,感到十分惊讶。不过,他看来受了点感动,答应帮助他查问一下他要找的人。 三天过去了,金波仍然一无所获。他几乎跑遍了镇上的所有单位,在街头辨认了所有往来的藏族姑娘,但没有发现他要找的人任何一点踪迹,他只有寄希望于那位民警了。 又过了一天,民警来告诉他:这里没有他要找的那个人。 “那么,军马场迁到哪儿去了呢?”金波含着泪问民警。 “这个军马场早就撤了?”民警说。 金波感到整个草原都旋转起来。 他绝望了。 但他又迟迟不愿离开这个小镇…… 他每天都在草原上踉踉跄跄地漫游。 他长久地立在那个小湖边,立在白花花的盐碱地上,望着深秋碧蓝的湖水,热泪在脸颊上淌个不停。波涛轻轻舔着他的脚尖,水鸟在空中盘旋飞翔。远方,草原、山脉、落日、晚霞,仍然是当年的景象,天空是永恒的,大地是永恒的,幸福却流逝了。是的,流逝。他真想令时光再退回到当年,让他重温自己一生中再不会有的青春和幸福…… 别了,草原!别了,雪山!别了,我亲爱的姑娘!无论你此刻在什么地方,我都向你祝福,祝福你美满地生活在人间。我会永远珍藏着你的微笑,你的歌声,一直到我闭住眼睛的那一天。我同样会不息地唱那支歌,那支青春和爱情的歌;愿你常能听见这支歌。我仍然在焦渴地企望,某一天,甚至我们已白发苍苍,我们或许还能相见;如若不能,哪怕是在梦中,或在死后的另一个世界里……别了,我心上的人啊! 一切都结束了。他告别的是人生整整一个段落。青春之花,永远地凋谢在了这片草原上,这是壮丽的凋谢。他失去的,也正是他收获的。在他那深情而富有的心灵土地上,怎么会没有绚丽的花朵重新开放呢? 他终于决定明天离开这个小镇。 当天傍晚,当夕阳沉落,满天飞起霞光的时候,他忍不住心潮澎湃地来到当年那个老地方。他曾在这里观看归牧的马群,和她对唱那支燃烧的歌。现在,这地方已经是一个小小的十字街口了。 他遥望着远方,竟然又忘情地唱起了那首歌——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 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 他立在十字街口,泪流满面地唱着这支没有回声的歌。许多过路的藏汉行人,都惊奇地驻足而立,听他旁若无人地歌唱。人们多半认为,这是一个外地来的精神病人。不过,他却把这支美好的歌儿唱得如此让人揪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