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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猕猴桃啊……这么大?” 香织仰躺在产检台上,张开拇指和食指比画出六厘米的大小。检查室的墙雪白无瑕,飘着淡淡的药味。只有挂历上印着的油菜花照片,给房间添了一抹亮色。 “唔,好像没这么大,那就跟草莓差不多吧。” “草莓啊……”香织缩了缩指间的间隙,“怎么都是拿水果比大小啊?” “是啊,想不出其他合适的,你有什么点子?” “比如马卡龙,或者泡芙?” “好像有点儿太甜了。” 微胖的妇产科医生听得哈哈大笑。从外表看,与其说他是医生,倒更像个厨师。 “确实,感觉会胖。”香织也跟着笑起来,“那就网球或者乒乓球?” “这是个好主意,下次用上。” 妇产科医生快活地竖起食指。他的白大褂尺寸偏大,手垂下来直接能把指尖遮住。 “没什么问题吧?” 一直默默听他们闲聊的泉忍不住插嘴。 “哎呀,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妇产科医生指向显示屏,“看吧,心脏跳得多带劲儿,十分健康。” 泉哑着嗓子说了声“那就好”,转头看香织。躺在一旁的香织握住他的手,做了个“太好了”的口型。 人形的云朵缓缓摇曳,中央那颗小小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着。泉还不太敢相信,一个生命正在孕育着,他要当爸爸了。 “真期待啊,再过半年你们就要当爸妈了。” 妇产科医生擦着探头上的凝胶,露出亲切的笑脸。泉起身道过谢,打开白色的房门。 这时,泉好像听到有人叫他。一回头,正看到超声检查的显示器。只是,屏幕里已经没有夜空和翻卷的流云,只剩一片黑暗。 “你工作忙,不用每次都陪我。” 两人离开医院,在最近的车站乘上电车后,香织对泉这样说道。午后的总武线没几个乘客,泉也跟香织坐在一起。 “哎?不是应该的吗?” 泉略带失望地说着,一边看向香织的侧脸,她的目光正投向窗外成排的樱花树。入春后,这些树将染作一片粉红,虽然现在还只是褐色的枝丫。 “小纯说,她老公一次都没陪过她。” “那也太不像话了。” “听说很多男性都不愿意去妇产科。” “这样啊。” “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是每次检查都要等好久,差不多半天时间才能弄完,还要忍着孕吐。” 香织的手紧紧握住深蓝皮包的一角,每当恶心得厉害,她就会这么做。“不要紧吧?”泉问道。“嗯,没事。”她从包里拿出一盒软装苹果汁,一饮而尽——这是她随身携带的“止吐药”。她还没给皮包贴上孕妇标志,说是有些害臊,结果就一拖再拖。 “不过,这种经历一辈子也就一两次呐。” 电车加速穿过一片钓鱼池。现在是上班时间,鱼塘却很是火爆。钓客们都坐着装啤酒的塑料筐,在区隔成长方形的鱼塘边垂着鱼线。远远看去都不像是在钓鱼。 “阿泉,你太拼了。勉强撑着,会吃不消的。” 香织一边叠着苹果汁的纸盒一边对他说。扔纸制品时她总是会这样。无论是便当的包装,还是用完的纸巾,甚至卫生筷的纸套,一定会叠成一小块再扔。 “我没勉强。” 泉话音未落,电车已经驶进鱼塘上方的站点停了下来。狭窄的站台夹在黄色和橘色的电车之间,香织走在前面,泉冲着她的后脑勺叫道:“我只是什么都不懂,所以想都体验一下。” 二人走出检票口,穿过人行横道,沿着缓坡漫步而行。路旁开着连锁咖啡店、兼卖唱片的书店,还有牛肉盖饭馆和便利商店。 “没想到看得这么清楚。”寒风迎面而来,泉竖起风衣领子说道。 “什么清楚?”香织看着泉,重新挎好皮包。越是往上走坡度也越陡,可她不乐意让泉帮忙拿东西。 “小宝宝的超声照。” “是啊,不过听说还能拍3D的。” “3D?” “小宝宝看起来是立体的,像真的一样。而且最近还出了4D照。” “四次元?什么意思?” “不仅是立体的,还有动画。” “这么厉害!”泉不禁感叹。 “就跟看电影一样。”香织笑道,“不过‘四次元’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哦。” 上到坡顶右转,可以看到一栋巨大的深灰色高楼被正方形窗户切割成块。阳光洒在坡道上,暖和不少。 “不过小宝宝这么可爱,确实会想看得更清楚。” “真心话?” “当然。” “感觉像个外星人!” “过分了吧?”泉不禁苦笑。 香织顿了顿,接着说道:“我就一点儿不理解超声照哪里可爱。” “是你太理性了吧。” “有吗?我倒觉得很多人都这么想,只是不好说出口。” “真的假的?” “真的。” 泉和香织一起走进深灰大楼,自动门打开后,大堂里身着制服的前台小姐并排坐着,像一对双胞胎。这俩人总是盯着面前的电脑,只在必要时抬头,机械地问好。香织常笑说:“还不如机器人呢。”前台旁有块大屏幕,正好在放泉现在负责的嘻哈新秀歌手的MV。视频拍得很讲究,歌词却完全留不下印象,泉刚做完这首歌时明明很满意。 “什么时候跟妈说?” 泉瞥着一楼的咖啡馆,走进尽头的电梯,分别按下三楼和五楼的按钮,这才回头看向香织:“是啊,差不多已经稳定下来,该跟她说了。” “我也要考虑下安排了。” “什么安排?” “工作。我是想,能工作就尽量工作,反正休产假也没什么事做。”香织耸了耸肩,顶头上司和人事部已经知道她怀孕的消息了。 “之前有人跟我说。” “说什么?” “说让我去生孩子。” “这什么意思?” “‘香织工作能力比你强多了,孩子还是你生你养吧。’你听听这话。” “这么毒!”香织被逗笑了。她确实是名优秀的总监,在公司里很有人望,每个部门都想要挖她。结果在她本人的坚持下,现在如愿调到古典部门,又是策划专辑、录唱片,又是安排旗下演奏家的音乐会,十分忙碌。 “我可笑不出来,夫妻同社太难了。” “靠你啦,老公!” 香织淘气地笑了,同时“砰”的一声,电梯停在三楼。门开后,好几名后辈进来向二人问好。香织回了礼,匆匆步出电梯。 “谢谢你花钱买我的才能。”这是泉第一次跟KOE见面时,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请把我当商品卖出去,不然我就白出来了。” 是互联网发掘了KOE的才华,加之她遮住脸只露嘴,煽情的视觉图让人浮想出神秘的美貌,一时间成为网红,自制的MV每支点击量都在三百万以上。如此一年过后,连知名唱片公司也盯上了她。 经过五家唱片公司的竞争,她最终选了泉所在的公司。泉很早就注意到KOE的才能,主动提出要为她做宣传,而比他小两岁的香织则是助理总监。 “我没法同时跟三人以上说话,今后开会请把人数控制到最少。”“我不喜欢太阳,想搬到没窗户的房间。”“咖啡因对我身体不好,请给我白水。”每次KOE提要求,工作人员都会带着哄小孩的笑容拼命满足她。 这是请了个小祖宗啊!每个人的心里都显然拉响了警笛。不过最后人人都接纳了她。“感谢大家照顾,”KOE深鞠一躬,稚气的笑脸伴着泪水,“我刚才好紧张。”她擦着眼泪低喃道,声音的颗粒分外精细。当时甚至有新入职的女同事感极而泣,在泉身后抽着鼻子。 “她的才能不仅在于创作,更在于她能吸引周围人的关爱和助力。” 泉想起发掘了KOE的新人部门总监说过的话。她的确具备能红的条件。再看身边,香织也一脸笃定地注视着KOE。 第一次见面之后,泉一回办公室就收到了KOE的邮件。她先解释了一下是从名片上看到的邮箱,然后强烈表达了自己多么寄希望于今后的活动,末了还补上一句:“对泉先生我很有共鸣,无论我的音乐好或不好,都想听听您的意见。”泉读到这里,满心都是被她信赖的兴奋。从此,KOE每完成一首歌,泉都会挑出触动自己的歌词,写下感想发给她。 尚未出道,她就享受了破格待遇,被她的歌词打动的作曲家们争着抢着为她谱曲。泉拿着KOE试唱的音频,到处拜访连续剧和电影的制作人。他还跟上司商量,制作了华丽的纸质资料。好些制作人被KOE的高水准震撼,还有从网红时期就在关注她的导演,他们立刻找上门来,同时敲定了电影和TV动画的合作。这是极不寻常的造星规模,KOE的闪亮出道正在有条不紊地推进。 然而,就在正式录音的前一周,KOE失踪了。 经纪人怎么也联系不上她,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工作人员急得团团转,全体出动到处找人。泉也不停给她发信息,却从没收到回信。 “KOE找到了,在涩谷。你现在能过来吗?” 五天后的凌晨两点,香织打来电话。泉匆匆在T恤外面披上件夹克,冲出家门拦了辆出租车。等坐进车里,他才发现T恤上是傻兮兮的动画人物,只好扣上夹克纽扣。每次去见KOE,泉都会穿她喜欢的深蓝无花的衣服。 “其实KOE失踪这段时间里一直跟我保持着联系。”泉来到涩谷的高级酒店,香织正在大堂等他,“她说她也是想好好说清楚的,可跟那些人说什么都没用。” 事已至此,即便现在叫上司来见她,恐怕除了添乱什么忙也帮不上,所以才叫了泉。在通往高层的电梯里,香织说着。KOE也说了,泉是相对来说比较可信的。 KOE只肯联系香织,这一点深深伤害了泉。他为自己感到丢脸,不该轻信KOE那句跟他有共鸣。 “KOE没有爸爸。” 出租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车里,香织望着淡紫色的街道喃喃低语。 破晓时的高速空空荡荡,出租车畅行无阻。泉只应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他拿不准香织这话的意图,刚结束了四个小时的漫长对峙,他实在拿不出力气问她。 没有爸爸。 二人沉默不语,只有这句话久久回荡。 从KOE入住的高层豪华套房里,能饱览涩谷璀璨到刺目的夜景。她不仅有高到让人咋舌的签约费,公司每个月还要付给她一笔所谓的“育成金”。 “我忘了音乐。”KOE像猫一样蜷腿坐在大沙发上,“要怎么写词,该用什么感情唱歌,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决定放弃音乐了。”KOE继续说道。她再次强调:“已经忘了就再也没办法呈现了。”泉哑口无言,香织在一旁冷静地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发生了什么?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我有喜欢的人了。” KOE继续凝视着亮到刺眼的楼群,开始讲述自己如何迷上了比自己年长许多的摄影师。 “我也想不通,第一次见面而已,怎么一下子就接纳了。不对,不是接纳,更像是整个人被拽过去那种感觉。” 第一次拍摄结束后,KOE在工作室外面等他。那是周五晚上,她面前人来人往。不过当时KOE的长相还没公开,路旁的她还只是个普通人。 “是个什么样的人?”香织问道。 “我只知道他刚离婚,还有很厌倦东京的人际关系。” 泉很想催她赶紧往下说,可又明白现在不该插嘴。这就好比是在搭积木,稍有差池就会前功尽弃。香织就像在引出躲在廊道下的猫一般,不紧不慢地继续问:“然后呢?” “我约他去了酒店。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种欲望。我本来很排斥男性。我明明对男人的性欲恨到吐的。” 泉也没想到,自己能如此坦然地接受KOE所说的一切。他感觉迟早会发生这种事,她就是对这类玩火心痒。 认识才三天,KOE就住进了摄影师的公寓。她断绝了和经纪人的联系,闭门不出,无论录音还是宣传工作都一概放弃。可是,摄影师竟然告诉她,自己下个月就要搬去布鲁克林定居了。“这是遇到你之前就定好的。”他的父亲是位著名演员,乐得给他钱花。 “我没有任何留恋,我要跟他去布鲁克林,只要有他就行。” KOE躺在沙发上低喃道。她的声音已经失去了第一次见面时那种夺人心魄的精细粒子,就像魔法解除,黯然失色。她一脸平静,去意已决。 恐怕无法更深入她的世界了。香织不再追问,打算放弃。泉站了出来,劝她好歹把正在制作的曲子完成了再去美国。起码那么多邮件往来,不该毫无意义。 “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我。这几个月写的歌,也不再是我想说想唱的。没办法,只能全部舍弃。” 她就像即将入睡般软绵绵地拒绝了泉,那眼神仿佛已沉浸在梦中。窗外的天空渐渐转亮,淡淡的紫色铺展开来。不知不觉,涩谷竞相闪耀的街道上,已经只剩少许灯火。 出租车停在深灰色的大楼前,泉和香织下了车,近乎喧闹的鸟鸣从道旁树间侵袭而来。二人逃也似的进了办公室,以公司高层为首的相关人员几乎都在等他们。 之后那个月,KOE去了美国。 店里的炭炉冒着烟,泉拿起一扎啤酒,香织举起酒杯一碰,道了声:“辛苦了。” 这是一家开在公司旁边的餐馆,生意红火,很难预约。然而店员的态度实在不敢恭维,加上离公司太近让人紧张,于是同事们都敬而远之,倒是方便了二人见面聊天。 “听说是个韩国舞蹈家。”香织吃着韩式拌豆芽说道。 “什么舞蹈家?”泉不明所以地夹着豆芽。 “KOE在布鲁克林的情敌。” “哦,那个摄影师的出轨对象啊。” 半年前,KOE回国发了专辑。 香织就像知道她会回来一样默默推进着工作,等到KOE一回国就加班加点在中目黑的工作室录好歌,终于发表了跳票九个月的专辑。 专辑发售的纪念出道演唱会结束后,泉约了香织来吃烤肉。 “谈不上出轨,那种男人不会认真的,只是会逢场作戏。”香织的啤酒已经下去了一半。 “逢场作戏?”泉也不甘落后地喝起酒。 “他只是知道KOE想听什么话,想他怎么做。他没有自己的想法和感情,只是在扮演KOE希望的角色。” “确实,有的男人只擅长这种。” “我没有这半年的记忆。”回国后的KOE说,“我想不起来怎么会做那种事,怎么会喜欢上那种人。”失焦的双眼不停流着泪。 香织摩挲着她的后背,有时甚至搂着她录歌。她忘了如何去爱。KOE坦白,她回国后写的歌词,全是照搬摄影师在布鲁克林对她说过的情话。 “我其实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失败。” 厚实的牛舌跟装柠檬的碟子一起上了桌,香织拿起切好的柠檬,微笑着往小碟里挤。 “我们?不是KOE的问题吗?” 泉没蘸柠檬汁,直接在烤网上放了两片牛舌,总感觉蘸了柠檬就吃不出别的味了。 “我们做得还不够。” “那该怎么做?” 回国后的KOE,表演乏善可陈,她再也找不回声音里的魔力,录歌也总是迟到一小时以上。上个广播节目做宣传,也因为吃了过量抗抑郁药连话都说不利索。原本支持她的业内人士,也一个一个离她而去。 “我的看法是,艺人不能没有妈妈和爸爸。” “妈妈和爸爸?” “妈妈是能包容一切的人,爸爸是能严厉指正错误的人。少了谁都不行,必须二者兼备。” “你的意思是,这个团队多的是妈妈,却没有爸爸?” “我自认是当着爸爸的角色,结果却没能保护她。何况KOE连亲生父亲也没有。” 泉有些不自在,扭头看向店里。啤酒快见底了,他想再叫一扎,店员却都围在收银台前谈笑。 专辑的上市销量还算不错,可惜没有后劲儿,只是KOE网红时期的粉丝在买。出道演唱会最后返场时,她宣布今后无限期暂停活动。 直到最后都在拼命劝KOE继续音乐的不是别人,正是香织。这跟她在涩谷酒店那晚不加劝阻的样子判若两人。 泉注视着香织默默地把厚切的红肉放上炭炉,忽然想起她在出租车上望向窗外的侧脸。淡紫色的天幕下,灰色的东京塔孑然耸立。 “没有爸爸,有这么大影响?” “什么?” “你之前说过,KOE没有爸爸。” “是啊。” “那照你的意思,如果KOE有爸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她就不会迷上那种男人,把一切都毁了?” 泉自知这话听着像找碴儿,却管不住嘴。香织凝视着红通通的炭火,继续往上放红肉。 “我认为不能说毫无关系。而且KOE看上的那人,年纪几乎可以当她爸爸了。” “可这不会太肤浅吗?难道父母不尽责或者不在身边,小孩儿长大就一定有缺陷?” 炭炉上转眼就飘出了焦臭。泉拿起夹子,草草给炉上冒烟的肉块翻了个面。 “我没这意思,只是说确实会有一定影响。” 晚了一步,肉全都焦了。 “我也一样,我也没爸。”泉把冒烟的肉移到烤网边上,黑色的肉块滴着油脂,“生下来就没有,长相名字都不知道。” “对不起……我没想冒犯你。” “我知道。” 不只是爸爸,泉连祖父也没见过。 种种不幸叠加在一起,最终百合子决定独自生下孩子。“我以前完全是个乖乖女,所以他们才更不能原谅我吧。”直到最后,百合子的爸爸也没来医院。只有妈妈来过一次,但生完孩子不久就疏远了。 泉小学毕业那晚,母子二人去了附近的家庭餐馆庆祝。就是那时候,百合子讲起了独自生养的来龙去脉。“我从小就这么固执。”母亲笑道,“对了,你的名字是我住院时候起的。无论是男是女,我都希望以泉涌般的喜悦祝福你。” 每个纪念日,百合子都会告诉泉一段从前的记忆。 香织把薄切的霜降牛肉放到金属网上,像是以此掩盖沉默的间隙。火苗瞬间高涨,冒出股股青烟。伴着油脂在炭火上噼里啪啦的灼烧声,她轻声说道: “我绝不是说没有父母的孩子就不好,这不是孩子能选择的。而且,起码KOE就是因为那种成长环境,才萌生了音乐才华。” “不排除即便双亲都在,KOE照样能写出动人的歌词。” 泉一口气喝光啤酒,又转头找起店员。可是整层楼都没有服务员的身影。他不禁咋舌,刚才明明还有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