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说话的一切(+汤质)

推论游戏

2025-05-28 1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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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论游戏 在推论主义的思路下,语言交往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围绕着断言展开的“积分游戏”,下面我会为你说明这个积分游戏的内容,它是我见过的对语言交往活动最朴素、最清晰的描绘。 “给出断言,才能在‘给出和索要理由的推论游戏’中走出第一步”的意思是,只要你以成年人的身份,在语言世界中交出一句断言,对一个人的主观看法也好,对一个对象的具体描述也罢,无论内容是什么,是真是假,它首先被他人理解为一种特定的“交往姿态”,在这种姿态下,其他人会默认你认同自己的判断,相信自己说的话,并且为它的真实性负责,我们通常把这种姿态叫作“承诺”。 因为向他人展示了这个姿态,我们就进入了语言规范的世界,正式成为语言游戏的玩家。比如,当我在本书中给出“地球是圆的”“语言活动可以被理解为一种积分游戏”这两个断言时,本质上我是做出了两个承诺,你作为读者,会下意识地在我的“承诺积分栏”中为我记上2分,但我随时有被扣分的风险,因为这些承诺马上会面临外部知识系统的裁决。 由于“地球是圆的”这个断言符合知识系统给出的一系列结论,因此我不会被扣分。“语言活动可以被理解为一种积分游戏”却并非普遍常识,是个有争议的说法,这会让我面临被扣分的危险,我需要继续给出断言来支撑它。 这使我具备了第二种交往姿态,这种姿态被称为“资格”——为断言进行辩护的资格。在他人看来,我之所以敢说一句可能会有争议的话,是因为我默认自己有继续为它提供理由的能力与资格。 “资格”和前面讲过的“承诺”一样,总是处于危险中的、有待于事后判断的。一旦我后续提供的其他断言 证成了 “语言活动可以被理解为一种积分游戏”,我的承诺与资格积分将双双上涨;若提供的理由不足以支撑这些断言,则会遭到扣分。 这就带来了一个疑问:资格需要后续给出的理由支撑,可后续的理由本身也是某种断言。这意味着资格本身依然需要另外的资格来保证,这不就陷入无穷后退了吗? 实践中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因为语言活动遵循着一种“资格的缺席与挑战的结构”:若没有明显更好的理由与之竞争,我们往往倾向于接受该理由,但这个理由永远面临未来可能出现的更好理由的挑战。 在语言活动中,相信的优先级总是高于质疑,这符合我们的日常经验:我在此处断言“语言活动可以被理解为一种积分游戏”,并给出了一系列为之辩护的说法,你接不接受?事实上,如果你没有听过更好的理论,那么你会暂时接受,并期待可能到来的反驳和质疑——潜在的挑战时刻在场,这种机制保障了我们认识和表达的有效性。 因此,当我们作为受话人参与语言游戏时,我们同样有两种规范姿态:一种是“接受”,另一种是“归属”。接受很好理解,就是同意这个断言。但这里的 同意 并非我们常识意义上的认同,它的实质是受话人将说话人给出的断言当成自己的断言,并且承担给这个断言提供解释的责任。你一定有这样的经验:在某公开场合赞同一个观点,当别人否认这个观点时,你会自然地认为别人也在反对你,有为之辩护的冲动。这就是接受。 归属则是不接受这个断言,归属不是常识意义上的 反对 ,其内涵是将一个承诺归属于说话的那个人——我不接受这个说法,但我不反对你的话,我等你给出更多理由。这类似于我们平常所说的怀疑、观望、持保留态度。 请你注意归属与反对的区别,在推论主义的解释框架下,反对并非受话人的姿态,因为一旦你表示反对,你便做出了一个断言,马上进入了说话人的角色,开始接受他人对你的承诺与资格的记分。 说话人的两种姿态——承诺和资格,构成了语言游戏参与者的规范身份;受话人的两种姿态——接受和归属,构成了语言游戏参与者的规范态度。 四个元素组合在一起,这个模型就形成了一个相互支撑的闭环:我们既是说话人,也是受话人。作为受话人,我们知道一个断言要么被接受,要么被归属。被接受,意味着作为说话人的你做出了一个需要为之负责的承诺;被归属,则意味着作为说话人的你需要给出理由来证明自己有如此断言的资格。这就是规范态度的身份依存性和规范身份的态度依存性。我们之所以能成为一个规范的说话人,首先是因为我们心中有一个规范的受话人。这样的双重自觉导致了一种弥漫在主体内与主体间的规范性,成了人类一切理性活动的基石,上至知识共同体,下至个人交往,都受这种规范的统摄。 这个模型能帮我们解释很多经验现象。 在日常交往中,我们说出一些话,别人还没来得及反应,我们自己就已经觉得非常尴尬了,这是因为它触及了那种弥漫的规范性;我们做出一番表达,别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自己就已经暗自叫好,觉得这话说得太漂亮了,这也是存在这种强制性的缘故。那些自惭形秽和自鸣得意,本质上都是拥有他人视角的你的规范身份得到了承认和否认的结果。 多数时候,这些羞愧和得意是靠谱的——靠谱的意思是,此时别人也觉得你应该羞愧或得意。但有时也错得离谱,毕竟这个别人不是真的别人,只是你心中规范的受话人——一个泛化的他人 。靠谱还是离谱,最终取决于我们的规范敏感度——对那些弥漫在主体之间的规范感知有多准确,或者说,取决于我们的心智到底有多成熟。一只鹦鹉不会惭愧,因为它没有语言规范。一个孩童很少羞愧,他只是隐约觉察到了规范。少年常常羞愧,他进入了规范,却无从确认自身的规范身份。因为文化间的差异性,成年人的情况最为复杂:若对方与你处于相似年纪、相同圈层,有接近的教育背景,你的自鸣得意和自惭形秽可能是准确的;若对方的阅历与圈层远高于你,那么在对方眼中,你的表现犹如孩童般不成熟,我们在权威面前变得拘谨少言,是因为“你判断他会那样判断你”。对规范的敏感是第一章中给予与流露导致自反馈循环从而导致紧张的根本原因,在进行公众表达时,这种拘谨感和紧张感会到达顶峰,即便公众并非真的在场。 这引出了一个特别有趣的命题,我称之为“羞愧感、社会性和理性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如果你认同前面这一系列演绎,那么下面这个说法几乎一定是错的:局促和紧张是一种非理性的表现(这里的理性是指一种自我掌控的意识)。三四岁的小朋友没有什么理性可言,可以旁若无人地当众表演节目,丝毫没有羞耻感,而理性的成年人往往需要经过大量的心理建设和练习,才能达到类似的自然状态。需要我们翻转认知的地方是:局促、紧张、不自然是意识到了规范性的表现,恰恰是理性乃至过度理性的结果。 说清楚了游戏的基本规则,接下来就要教授具体的游戏策略了,后面的内容分成三个部分:核心玩法——语言游戏中唯一重要的事,进阶攻略——角色、舞台、严肃感与角色紧张,作弊技术——“后理性”技术与“幽默”。